正文 第九十一回 帥夫人帷幄獻奇謀 大總理錦囊施妙計

紫艷驚慌失色地跑進來,說一聲不好,大家全不明白是為什麼事情,周女士首先問道:「怎麼不好?值得你這樣驚慌。」紫艷道:「太夫人歡喜極了,忽然喘不上氣來,彷彿有一口痰堵在嗓子當中,上也上不來,下也下不去。素娟替給捶背,叫我趕緊送一個信來,我生怕老太太有一個好歹,所以急不擇言,請師爺同姨太太們快去看看吧!」大家一聽,也顧不得再看聘禮了,忙忙跑回裡間,見老夫人坐在床沿上,向地下吐痰。地下鋪的俄國絨毯,已經沾了好幾口痰。周女士埋怨紫艷道:「你為何不把痰盂端過來,髒了這好的毯子,叫我怎麼對得起東家?」大姨太太忙說:「不要緊,髒了再換一塊。老太太的病到底怎麼樣了,快傳西醫來給診一診脈吧!」周女士過去看一看,又低聲問了兩句,笑道:「紫艷這孩子,真真豈有此理!老太太因為一時歡喜,常言喜則氣降,所以喘不過氣來,又恰趕上要吐痰吐不出,便顯著上氣不接下氣了。現在痰已吐出,恢複原狀,空叫東家太太擔了一驚,實在對不住。」紫艷此時已將地上的痰拭凈,然後張羅大家喝茶。大姨太太首先宣布,所有陪嫁妝奩,一律由府中預備,請老太太不必另外辦理。周女士忙攔道:「這可使不得,自從東家太太提議此事,直到而今,你給墊的錢已經不在少處了。再說我此次嫁過去,不過就是有人而已,在他家也用不著我的嫁妝,在我家也就用不著再陪送嫁妝了。」老太太也極力攔阻,說:「我們母女受東家的庇蔭,得以仰匹高門,已經感激不盡了,怎好再耗費東家的錢,替我們備嫁妝呢?這個萬萬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大姨太太笑道:「你們娘兒兩位不必管了,臨時我自有辦法。」

果然又過了兩天,南京拍來電報,說是定於下月某日就要迎娶,特派專員到北京來,迎接周府一家人,事前到南京就親。公府回電說不必派人來接,臨時由府中派人護送,所有一切妝奩,也由府中派專車運去。將來車到人到,須在下關有一種盛大的歡迎儀式,以表示鄭重之意。國華接著回電,便即刻組織了一個婚禮籌備處,特派師長李粹、參謀長熊爾奇為正副處長,又分科分股派定人員,專籌備婚禮儀注及採買物品、支應開銷,種種鋪張粉飾,真是巨細不遺。依著國華的意思,所有一切用款全由巡按使署轉令財政廳作正開銷,偏偏這位巡按使陳德全卻表示不能從命,他說:「婚喪嫁娶乃是個人的事,不能動用公款,況且這樣的鋪張消耗,省庫也實在供給不起。當年我在東三省做道台時也娶過親,通通只用了二百兩銀子,我還覺著很耗費。照目前這種舉動,只怕兩萬兩也不夠用的,江蘇省庫支出,如何能擔負得起呢?」陳德全發了這一大套議論,內幕中含著他個人一段歷史的牢騷。

原來德全並不是東三省人,他乃是江南的一個秀才,因為屢次鄉試不中,賭氣到京,尋了一座小小館地,打算再下北關。東拼西湊捐了一個監生,勉強入場,仍然被擯於孫山之外,這一落第,東家也不用他教書了。當凈賣光,連隨身幾本破書,也換了幾百十錢,買雜和面窩頭吃了,眼看著就要淪為乞丐。德全萬分無奈,跑到江蘇會館告幫,大家給他湊了二兩銀子。他拿著這二兩銀子,自己想,實在無面目回家去見江東父老,便隨著拉駱駝的,一直出口到東三省去了。始而在奉天,總尋不到一個吃飯的地方,便又向北跑到吉林。在吉林依然尋不著吃飯的地方,又向北跑到黑龍江。這一到黑龍江,更受上罪了,因為奉吉兩省,尚有江蘇會館,可以去打秋風。黑龍江卻沒有這種機關,舉目無親,除去沿門乞討之外,還有什麼法子可想呢?他在黑龍江省城,白天討飯,晚夜便睡在鋪戶的雨台底下,在秋天尚可勉強支持,一入冬季,邊地苦寒,風雪交下,如何還能支持得住?這一天夜裡又趕上大雪,他便凍死在雨台底下。

這一家鋪子乃是山西票號,所有本省現任候補的官兒,多半同他交買賣。也是陳德全命不該絕,有一個現任知縣名叫奎祥的,乃是滿洲旗人,在黑龍江候補多年,好容易補了呼蘭縣知縣,正預備同票號通融幾個錢,好走馬上任。天才亮,他就跑去了,人家還沒下門呢,卻見門前雨台下躺著一個死人。他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吩咐手下從人過去摸摸他,是否尚有氣息。從人回說心口尚溫,微有呼吸。奎祥砸開票號的門,叫鋪中夥計幫著從人將德全抬至溫室之中,灌下一點熱薑湯去。半晌工夫,果然蘇醒過來,奎祥又從鋪中,給他尋了兩件棉衣叫他換上,又回暖了一刻,慢慢地恢複原狀。他一看這情景,心裡明白,忙趴在地上給奎祥叩頭致謝。奎祥倒是一點官氣沒有,很和平地問他是哪裡人,為什麼流落在這裡?德全便將數年經過都對他說了。奎祥道:「失敬失敬!原來是一位黌門秀才,但不知你學問如何,我不揣冒昧,先考考你吧。」說罷提起筆來,寫了一句七言對,是「且喜泥塗逢秀士」。德全不假思索,便填了一句下聯,是「終為霖雨潤蒼生」。奎祥見了,不覺大喜,說:「我看你這口氣,將來一定前程遠大,不是久居人下者,但不知你目前想做什麼打算呢?」德全嘆道:「生員落魄窮途,還有什麼打算可想,但求不凍餓而死,於願已足。」奎祥道:「既然這樣,你可否隨我一同赴任。我有兩個小兒,請你暫屈西席,將來如有機會,我必替你設法。」德全再三稱謝。奎祥立時派從人,隨陳師爺去沐浴更衣。果然是三分人才,七分修飾,沐浴更衣之後,居然現出書生本色,有一個老夫子的氣派了。奎祥又吩咐從人,回到宅中不許說方才的事,只說是票號薦來的教讀先生。

從此德全便隨他到呼蘭縣任,做了一年的教讀老夫子。也是人到了該發達時候,自然機緣泊湊,這一年呼蘭地方出了一件很重要的案子,刑名師爺擬上呈文去,一連被駁了三次,把奎祥急得廢寢忘餐,不知如何是好。見了德全也唉聲嘆氣,所答非所問。德全便問他,到底因為什麼這樣發愁,奎祥將駁案的話略略說了幾句。德全道:「晚生平素對於刑名之學,也曾略有研究,東翁可否將此案卷宗交晚生一閱,倘然別有所見,未必無補涓埃。」奎祥答應了,即刻將全卷送至書房。德全聚精會神地看了兩遍,他便拿起筆來,代擬了一篇呈稿。次日交與奎祥,並再三囑託,可用則用,不可用則不用,千萬別叫刑名師爺動筆修改。奎祥細閱,果然說得有情有理,便不知會刑名,暗令書吏繕好了詳上去。這一次不但未駁,還優予獎勵,說辦理甚為合宜。奎祥從此便事事倚重德全,刑名師爺一看這情形,便也沒臉再往下處,另謀他就去了,德全便兼辦刑名之事。

這時候黑龍江將軍增福同奎祥是表兄弟,兩個人閑談起來。增福說:「本省各州縣中,沒有一處的公事會說人話,唯有你呼蘭所上的呈稟申詳,不要說邊省,連內地都沒有這樣漂亮的,不知你從什麼地方約來了這樣好手?」奎祥便將德全的歷史全對增福說了。增將軍是一個好奇的人,他想乞丐中居然有這樣奇才,真有點令人不信。便特特派了自己一個幕府,把德全換下來調至省城,在將軍衙門效力幫忙。德全來到以後,辦了幾件公事,並替增福擬了兩次奏摺,條陳墾荒造林的事,居然得到光緒皇帝傳旨嘉獎。增福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硬把德全留在自己幕中,再也不放他回呼蘭去。並且給他捐了一個縣丞,由縣丞保知縣,由知縣保撫民同知,由同知保知府。未出三年,竟派署呼蘭府知府。這時候奎祥還是呼蘭知縣,德全倒成了他的頂頭上司了。

德全到任這一天,奎祥當然是格外歡迎,替他預備行館,懸燈結綵,鋪陳得非常華麗。等到太守的家人師爺等都陸續來到了,奎祥迎上去,卻看不見太守本人。忙問隨來的家人,大人到哪裡去了。家人回說,大人扮作相士模樣,前兩天就來到這裡了。奎祥嚇了一跳,連忙坐著轎子,親自到城內各棧房、各客店尋了一個遍,也未尋著德全的蹤影。後來在一座破廟中,才發現了太守的蹤跡。原來他在廟中向和尚借了—間破屋子,白天到街上去相面,晚夜回到破廟來住。和尚見他穿得破爛,一臉窮酸氣,很不耐煩,三番五次要驅逐他出廟。他說:「你不可性急,別看我這樣窮,我有很闊的親戚朋友就住在這城內。再候一兩天,他們知道我在這裡,必然尋上門來,那時自然就有人多多給你香資了。」和尚哪裡肯信,罵他是一個騙子,他也忍受不理。第三天午後,德全才要出門,忽聽廟門外人喊馬嘶,和尚慌張張跑進來,瞪眼問道:「你是做什麼的?縣太爺親自拿你來了,你可不要連累了我們。」德全哈哈大笑,說:「好好!你就傳我的話,叫知縣奎祥進來好了。」和尚一聽,好大的口氣,忙跑出去。正同奎祥撞了一個滿懷,差役喝道:「混賬!你跑的是什麼?」和尚忙站住回道:「那個相面的說,叫老爺進去見他。」奎祥點了點頭,說你在前面帶路吧。和尚又折回來,奎祥隨著他進了那一間破屋子,一見德全,便跪下行庭參禮,德全忙跪倒相陪,又用手將他攙起來,連說東翁何必行此大禮,益發使晚生無地自容了。奎祥躬身回道:「連日叫大人屈居破廟,卑職心裡實在不安。」德全笑道:「東翁說哪裡話,今日的破廟,且比當年雨台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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