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三回 腕力伏魔遊俠尚義 心旌指路母女牽情

田見龍是一條直爽漢子,他從來不疑惑人家對他有什麼機械之心。所以李芳園同葉樹芬,彼此互換的一幕把戲,在他個人連影兒也不知道。不但他不知道,甚至與他同行的孫、馬二君也都茫然。本黨之中,只有文熊渭知道。因為他是一個主謀的人,並且他在廣東會館中,又當了窩主,始而窩藏葉樹芬,繼而把樹芬換走了。他又窩藏李芳園,芳園住了兩天,仍然回黨部去。這是後話,暫且按下不提。

單說葉樹芬一人帶著行李,上了新銘輪船,把船票給賬房看了,由茶房把她領到包房間去,幫著把行李安頓好了。樹芬對茶房說:「我一個人在這屋裡,不呼喚你們,你們也不必來。早晚兩餐我也不到飯廳里去,到了時候,你只給我送一份西餐來。該多少錢我給多少錢,卻不要誤了時刻。」茶房答應著去了。第二天見龍同孫、馬兩人到飯廳去吃飯,卻看不見李芳園,心說這可怪啊,難道她不吃飯嗎?隨向馬仲奇打聽:「李先生怎麼不來吃飯?」仲奇道:「您怎麼忘了?李先生不是扶病來的嗎?她自從上了船,便把包房的門關上,無論是誰,也不放進去。據她告知茶房,是為休息養病,不準無故地驚動她。大約再過兩天也就好了。」見龍點點頭。第二天仍然不見她出來,心裡不覺有點疑惑。這是什麼緣故呢?難道她睡覺還能睡三天三夜嗎?自己又不好去叫她的門,因為她無論怎樣大方,總是一個女人。況且她的脾氣又不好,倘然被她發作幾句,豈不是自討無趣嗎?繼而一想,好在明天一早便到了煙台,驗病的這一關她總脫不過去,到那時看她出來不出來。但是這也不好,倘然她病勢真沉重了,到了驗病時候,豈不要招出麻煩來?他想到這裡,便毫不猶豫地跑到包房前邊用手指輕輕地彈門。彈了很久,卻不聞裡面有人答應。他心裡便有點著慌了,別是她的病勢沉重吧?要再耽延時刻,將來更不好治了。他想到這裡,便用很大的力量敲門,嘴裡還喊著:「表妹表妹,起來吧,快到煙台了,別等驗病的大夫到屋裡去,大家面子全不好看。」見龍這一用力敲門,裡面可不能再裝沒聽見了,賭氣把門環扭開。「呀」的一聲,門是開放了。見龍自恃同她有姑表親戚,便毫不畏避地一腳踏進去。兩人一對眼光,全都愣了。此時葉樹芬確乎有點慚愧的意思,不知張口說什麼才好。田見龍是久走江湖的人,別看他事前不知道,及至到了臨時真面揭開,他心中早已瞭然了。好在這種掉包的事,也無關什麼大體。況且船已經走一天兩夜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回去換人。他見葉樹芬低頭不語,臉上一紅一白的,彷彿很難為情。他只得首先開解道:「葉先生您來也很好,大半是因為芳園有病,實在不能上船,因此你才替她。其實當時對大家說明,豈不很好,何必瞞著呢?」見龍在這倉促之間,能給對方立一個台階兒,使她自己下台,這種臨時應變的本事,出自有閱歷的老年人全不容易,何況是二十幾歲的青年。由這上便可看出見龍實在是一位應變之才,並且駕馭同人的手段,也絲毫不露痕迹。葉樹芬聽他這樣一說,自己立刻也有的張口了,面上現出一種不自然的強笑,向見龍道:「副部長,你猜得別提多對了。本來是我有一點事,想要在親戚家休息兩天。偏偏芳園尋了我去,立逼著叫我替她來。我說哪有這樣急促的,就是來也應當對大家說通了,何必這樣鬼鬼祟祟的呢?她偏不答應,不但叫我替她,還得叫我替她保守秘密。必須等船開了三天之後,才許我同你見面。我既然答應了她,又不好失信,在這包房間里悶了我兩天。錯非你來,真要把我悶壞了。」見龍笑道:「您以後不要再悶了,少時早飯就在一處吃吧。」說罷點點頭,回自己包房去了。一壁走一壁想著好笑,到底是婦人的見識,自以說得很好聽,其實是欲蓋彌彰。你要不為看女兒,想到北京去,芳園就是勉強你,你也未必肯來啊。孫、馬兩人見他回來,都趕過去問李先生的病可好了嗎?見龍笑道:「哪裡有李先生呢?變成葉先生了。」兩人聽了,茫然不解。見龍低聲把方才的情形,對他們說了,他們也大笑起來。見龍至再囑咐,千萬不要藉此為題打趣葉先生。她是一個婦人家,麵皮很薄,倘然惱羞成怒,大家全不好意思的。兩人答應著,當日早餐,樹芬果然也踱進飯廳,孫、馬兩人恭恭敬敬地過來同她周旋。這個啞謎,直到這時才算完全揭破了。

晚間到了煙台,有下船的,也有上船的。驗病醫生照例看了一回,不過是敷衍故事。少時來了一個人,要進包房間,偏偏包房之中,要一間空著的也沒有了,全都有人預先佔住。那個人立刻暴躁起來,大罵公司是什麼章程,為何沒有餘房也敢接人家的錢。這位先生,本來身量高大,聲如洪鐘,又兼他說一口河南話,丈人舅子的亂罵一陣。見龍在屋裡,聽著耳音很熟,連忙趕出來觀看,不覺失聲叫道:「曾大哥,你怎麼到這裡?不要生氣了,快把行李搬到小弟屋裡去吧。」那人正喊得起勁,忽聽有人招呼他,抬頭一看,不覺哈哈大笑起來,過去握了見龍的手說:「老弟,可把愚兄想壞了。我要不在這裡叫罵,咱們還許見不著呢。這倒要感激公司的好處了。沒旁的說,只好同老弟住一間屋子吧。」隨將提包革囊一齊運到見龍屋裡。

這個人到底是誰呢?說起來大大有名,他姓曾名曠,字荷樓,是河南開封府人氏。家中廣有資財,在日本東京自費留學。十年前便入了鐵血團同盟會,與華自強的交情最厚。他不斷從家裡拿出錢來,接濟民黨。他是一位實行的革命家,生平最欽佩田見龍。他說見龍年紀雖輕,魄力甚大,而且有超人的見識,有容人的度量,確是一個領袖之才。兩人年紀,差著不到二十歲,卻定為忘年之交,彼此口盟兄弟。他們先後回國,已經有兩年多沒見面了,卻沒想到在船上不期而遇。見龍把他讓到自己屋裡,替他把行李安置好了,然後問他因為什麼來到這裡。荷樓未曾答言,先表示一種恨恨之意,咬牙切齒地說道:「你不要問了。也是我們河南不幸,出了一個怪物,戴著假面具,欺矇我們一般民黨,十有八九全被他蒙住了,認著他是真心實意要成立中華民國,替我們三百年來被滿清壓迫的民族,實行恢複自由,這真是錯打了定盤星了。他是包藏著一肚子野心,想做皇帝,不過拿總統地位,作一個過渡的階梯罷了。當日選他為臨時總統,我就極端反對,偏偏同黨的人全都贊成,我一個人也扭不過大家的意思來。如今怎麼樣了?所有民黨加入內閣幾個人,全被他用手段擠下來了。他又想著要收買國會,今年好舉他為正式大總統。這種人要叫他得了志,我們民黨中人就快沒有噍類了。我此次是遍游北省,調查各省支部的情形,將來也好做一個準備,好對付那個獨夫。卻沒想到在這裡遇著老弟。聽說你在上海,成立了什麼社會團總部,好極了。將來我們兩黨合在一處,對付他一個人,還不容易嗎?只可惜你們推舉的那個總部部長,實在太糟了。他怎麼配當總部長呢?愚兄說話太嘴直,老弟你可不要見怪。」見龍聽他絮絮叨叨地說了這一大篇,最後又拉到社會團上。他居然知道得這樣詳細,心中很是奇怪,說:「大哥,你怎麼知道我們社會團成立的消息呢?」荷樓哈哈大笑道:「我怎麼不知道?我知道的,還許你不知道呢。」見龍更詫異了,問這話怎麼講。荷樓笑道:「你們那一位總部長,是我們黨里不要的人。他時時刻刻想別取一種首領地位,好誇耀於我們民黨中,好出一出他胸中的怨氣。活該你們社會團,便給他完成了這種志願。他自取得總部長地位後,便給我們平民黨發了不少電報。用的是平等的口氣,說我們社會團成立以後,兩大黨左提右挈,為民造福,尚希查照為盼云云。這就是暗含著表示,他已經做了一黨領袖。以後對於我們孫總理,也可以平起平行,儼同兄弟了。這真是燕雀笑鴻鵠,真真的不知自量。我們這黨是多少年的基礎,做過多少驚天動地的事業。孫總理自十幾歲以身許國,三十年的苦心孤詣,才熬到黨魁的資格。他一個後生新進在革命過程中,並不曾建立過什麼勛業,不過是人云亦云,空唱幾句高調,怎麼能當一黨的領袖?公然同孫總理抗肩呢?我真不明白,老弟你是什麼居心。憑你自己,足能擔得起這個社會團的責任來,為什麼偏要把第一把椅子讓給他呢?他才跨上椅子去,便背著你在外面亂出風頭。將來的結果,還不是把你賣了嗎?」

荷樓這樣大發議論,也不管見龍愛聽不愛聽。見龍低著頭一聲也不響,心裡卻也有些感觸。想洪化虎原是我一手提起來的,他萬不該背著我亂出風頭,這實在太不對了,也就難怪荷樓兄這樣大發脾氣了。面子上又不能不敷衍他幾句,只好滿面堆著笑,用極和婉的態度,向荷樓解釋道:「化虎這種舉動,實在是不對。他無論如何,不該妄想同孫總理抗肩。總理是什麼身份,平民黨是什麼歷史,我們一個後起的小黨,向人家遞晚生帖,還怕人家不收呢。怎麼居然就敢論平等,他太狂妄無知了,怎麼能怨大哥生氣呢?」見龍是知道他脾氣的,他無論怎樣暴躁,怒目揎拳,恨不得打誰一頓才出氣,你只要順著他的口氣,說上一兩句,他立刻就風平浪靜,把一肚子憤慨,全消化凈了。你倘然要逆著他的口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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