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一回 遵條件執幡充孝子 設陷阱定計遣英雄

卓先被聯桂纏住了,不能脫身,又怕他真去出首,把自己當日發起宗社黨的歷史完全給舉出來,當時就許有生命危險。只得用軟磨的法子,一再哭求。聯桂也不好意思再強執了,其實聯桂的打算,也並非一定要舉火燒天,把卓先置之死地。他是為難他哥哥死了,這一場白事實在不好辦。自己沒錢,又沒有地方去借,如今既抓住了卓先,正好用威嚇手段,權且叫他當一回孝子,怎肯輕輕地放過?擠來擠去,擠得卓先情願承認條件,他這才正式提出來,說:「第一條,衣衾棺槨、抬埋,至少也要用八百塊錢,你先開八百元支票給我,這一條就算你做到了。」卓先連忙應道:「可以!可以!我這就開支票給你。請你再說第二條吧!」聯桂道:「你方才曾說,我哥哥死了,你情願替我哥哥侍奉老娘,但是空口無憑,你必須寫一張字據,作為欠到我的名下大洋一千元,每月按三分行息,這三十塊錢,便是你替我哥哥孝敬老娘的甘旨費。什麼時候我老娘逝世,你還一千塊錢本錢作為喪葬的補助費。這第二條是出於你本心愿意的,我想更可以答應了。」卓先聽了一咧嘴,心說這小子真壞,硬捏著人家頭皮做孝子,這是哪兒的事呢?但是我要不應他,他一定又要拉我去出首,我只好先磨著看,遂說道:「論情理,這第二條我也應當完全允諾,但是我手裡哪有這許多錢,已經擔任八百了,緊跟著又是一千,將來倘或做不到,反倒叫二爺說我食言。莫如這時候寬容我一步,我對於老太太必當竭力盡孝,不要說每月三十塊,只要我的經濟從容,便是再多一點,也沒什麼做不到的。寫字據的事,可以求二爺寬免了吧!」聯桂哼了一聲,說:「你這分明是故意推脫。也罷!我放寬一步,不要你那一千塊錢了,你只寫一張字據,就說死者生前,你曾欠他款項,情願繼續歸還。每月三十元,以三年為度,三年限滿,將字據撤回。這樣,你的擔負力從此可就輕多了,你若再不允許,咱們便沒有磋商餘地。」卓先一想,這個不能再抗了,只得答應下來。又問他第三條件,聯桂道:「第三條件,倒是費不著你什麼,我哥哥生平,只生了一個女兒,並無子息。我又尚未娶妻,他這一死,將來靈前缺少一個執幡的孝子,眾目之下很不好看。沒旁的說,只好屈尊你先生充一位臨時孝子,頭頂麻冠,身披孝服,左手執靈幡,右手拿哭喪棒,嘴裡還得哭爹爹,從家門口直送到墳地,入土為安,便算卸了你那臨時孝子的責任。這第三條件,費不著你一點什麼,我想你一定是歡喜樂從的。」卓先聽了這一套,不由己地有點氣往上撞,心說你拿了我的錢去,還這樣作踐我,我在旗人中,也要算一個有名的人物,如今在大街上,給人充當臨時孝子,以後我在社會裡,還能抬頭嗎?據我看,這一條雖然費不著什麼,卻比前兩條尤其難堪,我無論如何,是不能應許的。遂對聯桂說:「二爺!這一條可請你收回成命吧!我同令兄的交情,執紼送殯,原是應當的。一定派我當孝子,恐怕世界上沒有這一條道理。」聯桂一陣冷笑,說:「你們這一群狗男女,還講得什麼道理不道理?你不是不樂意嗎?我也不勉強你,聽著吧。」說罷順手拉開樓窗,向外面一招手,說:「這樓上有宗社……」「黨」字尚未出口,卓先早跑過去,一把將他拉開,說:「二爺!你不要嚷!我答應這一條還不成嗎?」聯桂罵道:「賤骨肉,才說一句,你就嚇成這種樣子,要把你拉進執法處去,你還不嚇一褲子稀屎嗎?你雖然口頭答應了,我還有點信不及,你得立字據給我。」卓先道:「這種事怎麼立字據啊?難道還寫承繼單嗎?」聯桂道:「我叫你怎樣寫,你就怎樣寫!開首先說純卓先與聯星皆為當日發起宗社黨重要分子,現因聯星遇難,卓先漏網,卓先愧對死友,情願充當臨時孝子,披麻執幡,以贖罪過,倘不履行,准由聯桂出名告發,下邊寫上年、月、日。你簽名蓋章,交我存執,才算完了你的手續。你連同先說的兩個條件,快快寫給我,我還急等到執法處看我哥哥去呢!」卓先到此時,只有受人擺布,哪有絲毫掙扎餘地,硬著頭皮,先簽了一張八百元支票,是正金銀行才從拉宅提去的存款。緊跟著又向飯館要了兩張八行信紙,遵照聯桂的意思,先立了一張每月還款三十元的借據,又寫了一張替人當孝子的願書,全都簽上字,蓋過章,雙手奉與聯桂。聯桂看了看,並無錯誤,一律收在自己衣袋中。笑向卓先道:「還得破費你!你給飯館留兩塊錢再走。」卓先真聽說,果然給留下兩元。會英樓的堂倌拿起兩塊錢來,也不知謝誰才好,心說這兩個人一定有神經病,跑了來,既不飲酒,也不吃飯,嘀咕了半天,也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麼,臨走卻給了這許多的小費,照這樣的照顧主兒,每天多來幾個,我們當堂倌的豈不大走幸運!他這樣想著,兩個人早已下樓出門去了。

卓先如遇了赦的囚犯一般,招呼過他的車子來,跳上去便要走,聯桂喊道:「且慢,你可記住了明天早晨的差使,倘或脫班不到,把柄在我手裡,咱們這場官司,還是在這裡打,你留神好啦!」卓先連連答應,說:「我一定言而有信,你自請萬安!」聯桂點點頭,這才放他去了。自己卻進了執法處,門崗攔他,他說:「我叫聯桂,是聯星的弟弟。今天槍斃他,我當然來收屍。並且求一求你們長官,在他未斃以前,容我們弟兄見一面,這是當然可以允許的。求你們哪一位替我回稟一聲吧!我在禁衛軍當連長,咱們彼此都是弟兄,你二位一定肯幫我這忙的。」衛兵聽他這樣說,立刻把他讓進門房,說:「聯老爺你稍候一候,我這就給你回去。」果然立刻跑到司法官屋中向熊飛說知,熊飛看了看錶,說:「離執行期間還有一點多鐘,這樣吧,你陪他去見聯星。可告訴他,只准說家常,不能說旁的,如涉及公事連他一齊扣住。」衛兵答應一聲下來,對聯桂說明,又再三囑咐:「說話要檢點,可別叫我們擔不是。」聯桂道:「那是自然,就請你同我去吧!」

衛兵在前引路,把聯桂引到緊後面一間小屋裡,輕輕地敲一敲門,說,「聯先生,現有你令弟前來探望。」裡面高聲說道:「叫他進來!」緊跟著一人開門,卻是看守犯人的衛兵。聯桂側身進來,舉目觀看,只見他哥哥在床上盤膝坐著,倒是未帶刑具,亂髮蓬蓬,臉上青白二色,十分難看。聯桂不由一陣心酸,禁不住兩眼的淚早流下來,跑過去拉住手,叫了一聲:「哥哥!」幾乎放聲大哭。聯星臉上出現一種苦笑,說:「難得你來了,我們弟兄能見一面,做哥哥的總算得到臨死的安慰。但是你為何不將母親同你嫂嫂、侄女一同陪了來?我也好同她們做最後訣別,為什麼你一個人來呢?」聯桂道:「我是今天午後才知道的,一者來不及,二者母親偌大年紀,倘然知道這個事,急痛攻心,有一個山高水低,我如何擔當得起?還以不來的為是!」聯星道:「你說的也有理,這樣就不必驚動她們娘兒三個了。但是我死之後,也要往家裡抬,那時還能瞞得過嗎?」聯桂道:「這一層我也想到了,臨時只說你病故在吉林,是朋友專人送回北京,老太太同嫂子雖然也免不了難過,到底比知道凶死總好得多了。」聯星搖頭道:「這樣不大妥當,既然要瞞,索性就瞞到底,你莫如把我的屍棺抬到龍岩寺,就在那裡尋一塊地方掩埋了,家中一字不提,這是再妥當不過的辦法,你以為如何呢?」聯桂道:「這樣也使得,不過便宜了一個人,省得他在人前出醜,我心裡總覺不痛快。」聯星道:「你這話從何說起?到底那個人是誰呢?」聯桂也不答言,只從衣袋裡摸出三張紙來,遞給聯星,說:「哥哥!你看!」聯星接過來看了一遍,不覺大笑起來,說:「怎麼竟會出了這樣的滑稽事?難道是他尋上門來,情甘樂意嗎?」聯桂道:「他怎能樂意呢?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罷了!」遂將巧遇卓先的事說了幾句,因為衛兵在旁,未敢提出宗社黨的字樣來。然而聯星的心裡卻早已明白了,對聯桂點點頭,說:「兄弟辦得很好!不過他們這些人,本不是人類,要說他們是狗,還是高抬他!因為狗不嫌家貧,還有一點骨氣,他們這些人沒有骨氣,就如同倚門賣笑的妓女,誰有錢便朝著誰獻媚取憐,一朝沒錢沒勢,他便反眼若不相識。只恨我當日太無眼力,結識了這一班下流東西,不但所事無成,反倒被他們賣了,如今落得這種結果,我也決不恨怨他們,以後你要記住了,不必同他們親近,卻也不必同他們結仇。爾為爾,我為我,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只要老天有眼,這些人都會有報應的!我如今距死的時刻已經很近了,也沒有旁的囑託你,老娘原是你我的娘,我此後是沒有盡孝之日了,你能在老娘身上多盡一份心,也可減輕我一份的罪過。你嫂子同侄女,你要另眼看待她們,早晚她娘家也許勸她改嫁,她如果樂意也不必攔阻她,因為咱家既無銀錢,又無子息,何必耽誤她的青春呢?還有一件事最要緊,你現在手中不是有八百塊錢嗎?我的衣衾棺槨以至抬埋,全要力從儉省,最多不得過三百塊,下余的錢,你存起來,趕緊說一房弟婦,今年就迎娶過來,不宜再遲。因為多添這個人,一者可以伺候老娘,二者將來生個侄兒,也好接續咱家的後代,這是頂要緊的事。你千萬不可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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