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回 嗜賭博夫婦互輕生 矢愚忠英雄甘就義

臧智珠因為一時氣憤,又兼當著僕婦下人受了她老子這一場嚴厲的申斥,自己覺著面子上十分難過,當時跑出客廳去,真有投河覓井的心思。及被飛行船拉回,手槍、炸彈也幫著解勸。轆轤炮手提著菜籃從外面進來,一看這種情形,更摸不著頭腦,忙跑過來打聽,知道是這麼一回事,立刻把菜籃子放下,朝智珠雙膝跪倒,說:「我的小姐啊!你老人家可千萬死不得,你如果死了,我這廚房也幹不成了。老爺把一枚銅元看成車輪子那麼大,每天從小姐手裡領菜錢,是一句話也不用費,將來要是從他老人家手裡領錢,只怕九個牛也拉不出來。我們當廚役的,豈不就苦死了!」說罷咕咚咕咚地直磕響頭,招得手槍、炸彈同飛行船全都抿著嘴笑。智珠卻揚著臉一聲不響,飛行船笑道:「小姐沖著他也不要再生氣了,您看他說的有多麼可憐啊!」一邊說,一邊將智珠拉回上房,沏了一碗白糖水,說:「小姐先喝一點,定定心氣,想什麼吃,我叫轆轤炮給您做去。」智珠說:「我什麼也不想吃,吵了這半天,天也不早了,你們想休息的只管休息去吧!」飛行船道:「姑老爺還不曾回來,等他回來,我們再睡也不遲。」飛行船這一提姑老爺又勾起了智珠的心病,只見她柳眉緊蹙,杏眼發直,哼了一聲,說:「你還提他做什麼?他一個星期中,倒有三夜不曾回家,問他幹什麼去了,他總說有要緊的應酬。就是有要緊應酬,也用不著在外邊過夜啊!橫豎非嫖即賭,有那樣的老子,又有這樣的夫婿,我活在世界上還有什麼意味?」說著兩眼的淚珠兒如斷線珍珠一般,直流下來。飛行船又懇切地勸了一回,天已將二鼓,仍不見唐文煥回來。飛行船只得回她屋中休息去了,上房只剩了智珠一個人,本來婦女的心思窄,白天受父親的氣,已經化解不開,假如晚間文煥能夠早早回來,智珠把這一肚皮委屈說給他,文煥再能好好地安慰她一番,也不見得她一定就奔死路去。偏偏文煥又住在外邊,直到三更天還不曾回來。智珠可就越想越氣,越氣越窄,嬌腸百轉,簡直沒有一絲活路。也是她命該如此,一眼看見椅子背上,搭著一條白洋縐汗巾,她立刻便轉了念頭,以下的事閱者可以意會,我們也不願再說她。

卻說那唐文煥,為什麼時常不回家?上文已經表過,他自從就了印鑄局的事,便結交了兩個好友,一個叫裴鴻慶,一個叫鍾子英。鴻慶是上海流氓,子英卻是北京紈絝,這兩人平素對唐文煥格外巴結。因為文煥是臧漢火的姑爺,想借著這條線索,好鑽漢火的門徑。知道漢火是當道最怕的人,他說一句話,比任何人全有力量,所以對文煥非常要好。每天下了班,吃館子聽戲,總是這兩人候賬,一連個月二十天,文煥錯會了意,以為這兩個人是出於至誠,想巴結他。他本來也帶著幾分流氓性,在外國,在上海,也曾不斷地騙吃騙錢。如今在北京遇著這兩個肉頭,自認為是走幸運,便放心大膽地吃起他們來,不但毫不客氣,而且還時常地點樣兒。今天吃致美齋,明天吃東興居,每逢譚鑫培、梅蘭芳出演,他更不肯放過,一定拉著兩個人去聽,他卻始終不曾買過一次票。裴、鍾兩人始而倒是專誠報效,後來慢慢體驗,知道文煥同漢火雖是翁婿,卻彼此不大投緣,輕易連一句話也過不著,要想走這條門子,真是愈走愈遠了。他們本是專講吃人的,如今卻白白地送到人家嘴裡,思前想後,怎能甘心?但是面子上仍保持彼此要好的面目,心裡卻盤算著怎樣想一個法子,把被他吃去的再找回來。恰恰趕上國務院發薪,因為正在年底,兩個月一齊發出來。文煥晉一級,每月是二百四十元,兩個月共得了四百八十元。裴鴻慶同鍾子英在秘密中開了一回會議,決定把文煥的四百八十元全數拿過來,好抵補他們以前的損失。可憐文煥還在睡里夢中,喜滋滋地拿到四百八十元,想添置幾件衣服,好在新年出一出風頭。裴鴻慶卻首先提議,說:「咱們腰包全有錢了,今天晚飯在福興居請客。咱們吃過飯,尋個地方去消遣消遣。新從上海來的一位朋友,隨身帶了不少大土公膏,的確是越南貨,大家樂得嘗他幾口,這是北京尋不出來的好東西,我們不要錯過這機會去。」文煥吃裴鴻慶是吃慣了,如今又聽說有大土煙益發的高興,連蹦連跳地喊道:「我們去!我們這就去!自從到北京來,有半年沒吃著大土煙了,這嘴裡差不多要淡出鳥兒來,今天真是大走吃運。」一把拉了鍾子英,說:「咱們倆先走。」子英笑道:「你何必這樣猴急。晚一刻去,吃著不更香嗎?」鴻慶道:「好在沒有外人,除去咱們三人,就是那一位上海朋友。也用不著等酒候客,咱們一到,就可以吃。忙的是什麼呢?」又候一刻工夫,鴻慶辦了兩件公事,然後三人一同離了國務院。

裴、鍾兩人,全有包車,文煥也招呼一輛極漂亮的人力車,風馳電掣,一直出了前門,拐到楊梅竹斜街福興居門前,一同下車。到後邊尋了一間雅座,堂倌認得鍾子英,笑道:「二爺許多日子不到我們這裡,許是公事忙,沒出城吧?」子英道:「你猜對了,自從趙總理到國務院,憑空添了許多事。一天不定叫我幾回,索性連吃飯聽戲的工夫也沒有了。」堂倌道:「這是鍾二爺官運亨通,早晚怕不要升侍郎?」子英大笑道:「腐敗!腐敗!現在是中華民國了,從哪裡又跑出侍郎來?你快拿紙片兒,我們還要請客呢!不要在這裡胡轉文了。」堂倌笑著,取過幾張紅紙片,筆墨也放在桌上。裴鴻慶先寫了一張,到櫻桃斜街四號張宅請俞老爺,下注裴善卿約;鍾子英也寫了一張,是到外廊營請李老爺鶴庚,下注鍾子英約。堂倌拿下去,不大工夫,李鶴庚先到了,子英給文煥介紹,說:「這位李三哥,是北京有名的票友,吹彈拉唱,無一不精,連譚叫天全佩服他。你不是想學皮黃嗎?以後同他多親近,比跟我學又強得多了!」文煥見鶴庚衣服華麗,神采煥發,真像一位濁世佳公子,不由得生了一種羨慕之心。二人談了幾句,越說越投機,彼此相見恨晚。正談得高興,忽聽堂倌喊道:「俞老爺到!九號打帘子。」門帘啟處,進來一位中年男子,看神氣已有四旬開外了,穿一身西服,外罩貂皮大衣,金絲眼鏡,濰縣刻金絲的手杖,海龍西式便帽,黃皮鞋,咯噔咯噔地一直走進來。先同鴻慶、子英握手,鶴庚也早站起來,同他打招呼,那人大笑說:「原來李三爺走到頭裡了。」一眼又看見文煥,忙問貴姓,鴻慶道:「這是唐文煥先生,這是俞華亭先生,你們是浙江同鄉,以後更要多親近了。」兩人握手,又換了名片,鴻慶道:「華亭兄是昨天才從上海到的,他是代表陳都督來北京接洽一件事,同子英、鶴庚,全是故交。文煥兄也非外人,小弟特特約幾位知己朋友,給他接風。吃過飯,咱們還要做長夜之談呢!華亭就住在他們令親張宅,大家去了,無不方便。」俞華亭也說:「只要眾位仁兄肯賞臉,別看小弟是客居,同自己家裡一樣,難得大家熱鬧一夜,強似枯坐無聊。」說著堂倌擺上杯箸,福興居本是北京著名的老館子,調和非常得法,五個人各有各的心事,因此這頓飯吃得並不很慢。

吃過飯後,大家一同到櫻桃斜街張宅閑談。張宅租的這所房子,原是唱花旦王蕙芳的房子,一宅兩院分出來的,建築非常美麗。前院三間大廳,大廳旁邊,是一間小書房,華亭便住在這小書房中。他隨身帶著一個聽差的,名叫呂升。呂升見主人回來,又帶著四位貴客,忙著捻電燈,打帘子,又張羅沏茶,點大煙燈。華亭的煙癮非常之大,已經迫不及待,也顧不得讓人,一歪身躺下,見兩根槍上全都裝好了煙,抄起來呼嚕呼嚕一氣全吸光了,緊跟著取過現成的煙泡,又安上接續著吃,一連吃了八大口。呂升遞過一碗熱茶來,華亭方才坐起,一壁喝著茶,笑向眾人道:「不恭之至!請諸位隨便吸吧!」又叫呂升把煙灰挖凈了,說:「請文煥兄先吸一口,兄弟這煙是從上海帶來,地道越南清水公膏。您在北京,花錢也沒地方去買。」文煥早已垂涎三尺,這一讓,便毫不客氣地躺下吸煙。一面吸著,一面誇讚這煙的香頭怎麼好,口力怎麼強,鍾子英笑道:「今天這大土可遇著知音了,一經品題,聲價十倍。」華亭道:「不止大土煙一樣,兄弟從上海還帶了兩宗寶物來,今天趁著知音在座,也取出來鑒賞。」鴻慶道:「什麼寶貝?你快拿出來,我們也開開眼界!」華亭從一個小皮箱中提出一個硬木盒兒來,還未曾開看,李鶴庚笑道:「我只當是什麼好寶貝,原來是一副麻雀牌,這有什麼稀罕的?」華亭正色道:「不然,不然,麻雀牌豈能一概而論?我這副麻雀牌與眾不同,不信請你們諸位看!」說著已經打開,倒在桌上。拿電燈一照,如銀賽雪,耀眼爭光,大家拿起來看,並不是骨頭鑲竹的,是整塊象牙刻的,但是比象牙更白更潤,一百多張,顏色一律,連一個黃絲黑點也看不出來。文煥道:「果然是寶貝!我生平所見的麻雀牌,從沒有這樣精緻的。這到底是象牙不是象牙,我真不敢硬下斷語!」鶴庚道:「絕不是象牙!但也不是東洋的化學象牙,它沒有這樣細潤。這恐怕不是國產吧!」華亭道:「到底是鶴庚兄,真有眼力。實對諸位說,這是美國出品。我們的麻雀學近年在美國風行一時,他們嫌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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