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七回 布疑陣志士陷網羅 究真情法官談秋密

天下事越是心虛膽怯,怕人知道,越發生意外不順的情形。聯星要到南苑去訪問同志,又怕偵探窺破他的行徑,所以才假扮喬裝,變成一個賣糖的老頭兒,自以為無論何人也休想看出他的真相來了,何況身後邊還有小伶保著險,當然更無意外之虞。哪知一出門,就撞上了一個對頭,在後面死乞白賴地非要買糖不可。假如這個人要是素不相識的人,在聯星還不至十分害怕,偏偏這個人從前同聯星本有讎隙,如今在提督衙門又當著一份偵探的差使,聯星此番回來,髽髻趙已經對他說過。他提心弔膽的生怕遇著了他,以後便有些擺脫不開,一切事全不好辦了。卻沒料到才一出門,偏偏就同他撞在一處,這在聯星的心裡,得要怎樣難過!有心緊行幾步,趕緊躲開他吧,豈不更露了馬腳?敷衍他吧,自己雖換了面目,卻換不了口音。他同這個人曾在少林會中共事二年,彼此的口音全都非常熟悉,倘然一開口,立刻就能被他認著,再想逃都逃不開了。不開口吧,拉著糖筐子問價錢,卻怎樣的答覆他呢?聯星也是急中生智便裝聾裝啞,只朝著他打手勢,白瞪著兩眼,彷彿一個字也聽不見。那個人卻故意地逗弄,問了這一塊,又問那一塊,鬧得聯星心中非常急躁,卻又不敢開口,只耐著性兒,對他裝啞巴。後來還是小伶給解了圍,他從後面假裝著緊跑幾步,故意提高了嗓子,喊道:「這個賣糖的啞巴老頭子真可恨!我們買你十塊糖,統共才一毛二分錢,你為什麼拿著兩毛錢就走?連那八分也拐去了!這個說得下去嗎?快回來!咱們得算算賬。」一把揪住聯星,一面卻朝著那個人,假裝才看見,說:「這不是黑二哥嗎?你怎麼走到這裡?請家裡坐喝茶。這個老頭子不公道,快別買他的糖啦!」那個人也忙著招呼,說:「趙老弟,許久沒見,你們老爺子在家嗎?」小伶說:「才出門去了,你不家裡坐嗎?」那個人因為小伶一打岔,不好意思再同賣糖的搗亂,便說一聲再見,匆匆地去了。小伶卻仍然拉著聯星,說:「你多收了錢,得隨我到家裡,重新算賬。你就是不吐錢,也得給我們糖啊!」拉拉扯扯,一直把聯星拉回家中。進了大門,又把門關上,方才說:「大叔,真險啊!怎麼這樣湊巧,一出門就單單撞上他呢!我看今天日子不好,別去冒這險了!」聯星也唉聲嘆氣,仍隨他走回屋中。髽髻趙見他爺兒兩個又跑回來,也很詫異地迎著問道:「有什麼岔頭兒嗎?怎麼又回來啦?」聯星一壁將面罩取下來,一壁跺腳道:「大哥,你看我們真真倒霉!只怕大清朝的江山社稷也完全無望了。昨天咱弟兄還談到他,就害怕得了不得,哪知今天一出門,他恰恰從門前經過。我還緊走幾步,怕他看出形跡來,哪知他在後面追著我,死乞白賴的,非要買糖不可。看神氣簡直是故意同我搗亂,問了這一塊,又問那一塊,幸虧我一死地裝啞巴!你無論怎樣逼迫我說話,我總是打手勢,瞎哦哦,多虧老侄機警,算是替我解了圍。要不然,這頭一次出門,就怕要掉在網裡。大哥你看險不險呢!」

原來聯星遇著的並不是什麼大人物,就是前十幾回本書所說的那個黑巨鷹。黑巨鷹自從在天津唱新戲被警察廳使出人來大打了一頓,打完又辦了一個押解回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束的罪名,把他送回北京。他自從到京後,所有親戚朋友全知他平素品行及在外邊闖的禍,誰還敢親近他?他賒借無門,眼看著就要挨了大餓,後來實在無法,託人在某小班中,謀了一個烏師的職任,每天夜間,提著胡琴到小班中拉幾齣戲,得上三兩塊錢賞,對付著可以生活。這樣幹了一個多月,也倒覺著清閑自在,自以為可以在此終老了,哪知活該他時來運轉,應當高升一步。這一天夜間,有一點多鐘了,忽然來了一幫客,不但喝茶,還要聽唱,茶壺先生只得去尋黑巨鷹,叫他快來拉戲。黑巨鷹已經睡著了,硬把他捶醒,叫他趕緊去。黑巨鷹滿肚皮的不耐煩,無奈飯碗所關,怎敢說一個不字!只得硬著頭皮取下了壁上的胡琴,匆匆忙忙地隨著茶壺趕到。才一進屋子,看見在座的人,他掉頭又跑出去了。茶壺看他這種樣子,詫異地一把手把他揪回來,說:「你跑的是什麼?叫你幹什麼來啦?」黑巨鷹才一轉臉,在座的一個客人,早立起身來,大聲叫道:「原來是黑二弟,你怎麼落到這般田地啦!」黑巨鷹滿面羞慚地說:「原來是文大哥!小弟還拿什麼臉見人?這也是為生計所迫,實在無可如何,不然就得大口地挨餓。我也曾訪過大哥兩次,總是見不著。假如要見著大哥,無論奈何,也不至叫我落到這種樣子。我今天實在是羞愧難當,所以才想躲避。大哥千萬不要怪我啊!」那個姓文的,便是前文所說同管天下伙吃伙騙的文伯泉。他現在已經鑽進提督衙門,充了一名高等偵探,每月有二百塊錢的薪水,專門給官府當走狗。什麼革命黨、社會黨、宗社黨,他是概而不論,一律減價出賣。有時候高了興,還插圈弄套,栽贓誣陷,什麼傷天害理的勾當全能做得出來。他逛班子也不是為取樂,是要在娼寮偵探一些消息,尋幾個形跡可疑的人,好敲幾個錢花,或是送到官府里,擎功受賞。他這次到小班來,仍然抱的是這種宗旨,卻不料無意中遇著了黑巨鷹。他一見老黑立刻心中起了一種感觸,感觸著什麼事呢?原來此時他們偵探隊中,正缺少幾名能在下等社會奔跑的走狗,黑巨鷹恰恰合於此種資格,而且他又在窮困無聊之時,若能提拔他一下子,他當然死心塌地地給他們下力。想到這裡,便表示出一種極惋惜、極關切的樣子,先讓他坐下,說:「老弟,你只管請坐。我們是老朋友,你就是落到沿街討飯,我們也不能小看你。」又給兩旁的客人引見,說這位是那馬登雲馬二哥,現充提督衙門箭手;這位是高福延高三弟,現在警察廳偵緝隊中當隊員,全同我是換帖弟兄,算起來都真是通譜一盟不必拘泥。黑巨鷹這時才扭扭捏捏地坐下,文伯泉又問道:「老弟,你是打算在這裡終老,托著一柄胡琴就了此一生呢?還是別有打算呢?好在哥哥不是外人,你只管披肝瀝膽地對我說。」黑巨鷹被他這樣一問,早已羞得滿臉緋紅,遲遲頓頓地答道:「大哥!你怎麼問到這個呢?小弟要不是為生活所迫,無論如何,也不至於這樣不知自愛。您如果有安置我的法子,就是牽馬墜鐙,我也樂意去。我想大哥也決不能看著我在龜窩裡混一輩子,難道我真那樣下流嗎?」文伯泉很高興地說:「賢弟總算有志之士,目前倒有一個機會,不過能否成功,我還沒有十分把握。」黑巨鷹不等他說完,便插嘴道:「有大哥為力,決無不能成功之理。就請您告訴我是什麼事吧!」文伯泉道:「不過是一點小事。我們北衙門裡邊,還缺少幾位探腿。什麼叫探腿呢?就是專給我們偵探跑腿,每月的錢很有限,頂多不過三十元。可是將來很有希望,如果有成績,有功勞,一步一步地向上提升,過一年半載,就許同我一樣,不知你肯干不肯干?」黑巨鷹道:「好極了!我願意干!我一定願意干!就請大哥即刻把我帶去到差,晚一步就怕被人奪去了。」伯泉哈哈大笑道:「你忙的是什麼呢?明天午後兩點,你到提督衙門偵探處去尋我。我領你去見一見處長,這事就算妥當了。」黑巨鷹又深深請安謝了。

這時候天已快到三點,班子里的毛伙們,也盼望客走凈了,他們好關門休息。偏偏這三個人同黑巨鷹越談越高興,總不肯走。他們本不是逛家,無論坐到什麼時候,也休想花一個錢,如今又耽誤了人家睡覺,大家恨得在屋外亂罵。好容易馬登雲說了一句:「咱們走吧!」那兩個才立起身來,慢慢地踱出屋外。黑巨鷹把三人送出大門,又回身進來。毛伙之中有一個新來的,不知深淺高低,便罵了一句:「什麼東西!一個錢不花,充的哪門子有鼻子有眼的兔兒爺呢!」哪知他這幾句還不曾說完,熱辣辣的臉上早挨了一巴掌,緊接著就聽黑巨鷹罵道:「混賬!渾蛋!瞎了眼睛!你也不看看三位是什麼人物,回頭把你送到北衙門,先打二百軍棍,再罰五個月苦力,看你還罵人不罵人!」大家見黑巨鷹這樣,不約而同地嚷道:「反了!反了!你也是我們一夥的人,怎麼倒向著客人打自己,這還了得嗎?」黑巨鷹聽毛伙把他認作自己,那氣兒益發按捺不住,索性大聲罵道:「你們是什麼東西?一群蝦兵蟹將,穿黑掛甲的臭貨!也配跟我論自己,先拿鏡子照照,再張你們的龜嘴還不遲呢!」他自顧這樣一罵,哪知更犯了眾怒,大家不約而同地一齊上手,說:「你也不用罵我們是龜,我們先把你的龜蓋捶碎了再說。」黑巨鷹雖然練過五虎棍,會幾招兒把式,但是也敵不過十來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大家你一拳我一腳,早把他打倒在地上。又有兩個小夥子,扯著他的腿,非要劈他不成。此時黑巨鷹也撐不住了,又是哭,又是喊,又是央告,衚衕口外的警察聞聲而至,大家方才住了手。警察問他們因為什麼打架,黑巨鷹便說自己是北衙的偵探,因為來這班子里採訪案件,他們不放我進門,因此口角打起架來。那些毛伙說:「老總別聽他胡說!他是我這班子里拉胡琴的烏師,便敢假充偵探。方才他口出不遜,罵我們大家是龜。請老總想一想,我們是龜,他又是什麼呢?大家實在忍不過,這才教訓他。」警察哈哈大笑:「你們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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