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六回 走關東卧薪嘗膽 探南苑假扮喬裝

當年滿清的宗社黨,要在北京起事,這也是一樁很大問題。幸虧項子城的耳目眾多,老早就破獲了,不然北京的人民定要遭一次非常的大慘殺。因為滿人的親貴中,有主張要把北京住的漢人一氣殺光,一者可以出出胸中的怨氣,二者以為輦轂之下沒有漢人,愛新覺羅的江山社稷從此就可以萬世一系,再也沒有動搖。這種打算自以為是高明極了,後來幸而遇著明白人,說這個是萬萬辦不得的。如果要這樣辦,北京一百幾十萬漢人,未見准能殺得凈,就滿讓全殺凈了,皇室的江山依然還是保不住。並且咱們滿人的生命,也怕要從此斷根,你想全國到處都是漢人,他們知道北京漢人全被咱們殺光了,誰肯善罷甘休?咱們僅僅就指著那一師禁衛軍,要同全國的漢人宣戰,這以一敵千全不夠數兒,豈不是自尋其死嗎!這樣一破解,才把殺漢人之議取消,緊跟著趕上善輔被炸,北京的保皇黨便也無形瓦解。雖然還有幾個在暗中瞎哄的,不過是想借這題目,好敲親貴幾個錢花,何嘗真有恢複舊業的思想!所以龍子春的宅中,在除夕一夜,還高唱二黃。因此便觸怒了聯星,把在座人大罵一頓,賭氣一甩袖子跑出大門。他確是抱著滿腔的熱血,自己想:我大清也做了將近三百年的中華國主,如今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將宗社斷送,我們滿族,也有數百萬人,竟無一個人肯破除死力,圖謀恢複,這真是一種大恥辱。我聯星一息尚存,誓雪此恥。他一壁打算著,已經回到自己家裡。

他家中只有一位寡母,生他弟兄兩人。他弟弟名叫聯桂,也在禁衛軍中充當連長。不過他在步兵營,聯桂在炮兵營,彼此不在一個團中。他已經娶過妻室,生有一女,他的夫人恆氏,雖是滿族,卻沒有一點旗人習氣。上事孀姑,下撫弱女,躬親操作,諸事節儉,因此他家中雖不寬裕,卻是飽食暖衣,絕不照普通旗人得過且過的景況。聯桂還不曾娶妻,平日弟兄也非常友愛,因此他的寡母裕氏,含飴弄孫,倒也非常快樂。這一天恰是臘月三十,一家老幼全高高興興地過年。聯桂領了餉,又購買許多食物,拿回家來,孝敬他的母親。大家預備吃晚飯,還不見聯星回來,老太太便問聯桂道:「桂兒,你哥哥怎麼這時候還不回來呢?莫非他那營中不許挂號嗎?」聯桂道:「哥哥從一早就挂號出來,據他說,要到東城龍宅商議什麼事,或者晚飯就在龍宅吃了,也說不定呢!」老太太皺眉道:「這孩子怎麼越大越糊塗了?今天是什麼日子?放著家裡的團圓年不過,卻跑到人家會議,難道說大三十的,還有什麼公事可議嗎?」恆氏見婆婆抱怨,便也順著說:「老太太說的何嘗不是呢!他這人太不長心,不幹己的事,也要隨著瞎摻越。等回來老太太教訓他一頓就好了。」正說著,聯星已經低著頭走進來,此時天已快掌燈了。桌子上陳列著許多酒菜,老太太同家人四圍坐定,卻不肯下箸,專候著聯星回來。聯星才一踏進上房,聯桂同恆氏全站起來,老太太卻發話道:「星兒,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聯星忙賠著笑臉回道:「娘不要生氣!兒子是因為赴朋友之約,彼此商議一件事,耽誤了工夫,叫娘餓著肚子久候,實在是我的不是。我先敬娘一杯熱酒,您高興地過年吧!不要生氣了。」他說罷,便拿起酒壺來,滿滿斟了一杯,雙手奉上。老太太一杯酒入肚,仍然接續著說:「你交他們這些朋友有損無益。那一次他們大家捉弄你,硬派你同人家拚命,幸而人家不理你,要不然那時候就出了危險了,你還不醒悟,同他們鬼混些什麼!」聯星諾諾連聲,說:「娘說得是!從明天起,我就遠遠地離開他們了。」老太太聽他這樣說,臉上才有了笑容,說:「早就應當如此。躲他們遠遠的,越遠越好。」聯星陪他母親吃飯,自己因為憋著一肚子悶氣,哪裡吃得下去?老太太問他為什麼吃飯不香,莫非又有病嗎?聯星隨將皇室下詔遜位,龍子春宅中怎樣唱戲過排,漠不關心,自己怎樣同大家慪氣,對他母親略略地說了一遍。老太太聽罷,也不覺嘆了一口氣,說:「完啦!可憐大清朝三百年的天下,就這樣斷送啦!其實要叫我看,也沒有什麼可惜的地方。這幾年一班親貴同我們那些有錢有勢的旗人,終日胡鬧,一點正事也不辦,不亡國等什麼呢?」聯星道:「娘說的雖然有理,但是咱們旗人受皇家二百七十年的豢養,如今到這存亡生死關頭就眼巴巴的袖手不管,似乎於良心總有點說不下去吧!」老太太道:「我們輩輩吃錢糧,當然要講良心。不過良心也是要大家講,凈我們一家講良心,他們全不講良心,也辦不了事啊!」聯星道:「孩兒總不信我們滿族之中,全都像龍子春一干人,再沒有一個講良心的。我想北京城雖然尋不出來,或者咱們老家,民風淳厚,還有仗義勤王的,也說不定啊!」老太太也不答言,只低頭吃飯。吃過飯便督催著兒媳婦切肉剁餡子,預備著包煮餑餑。老太太帶著四歲的孫女花姐到大街上去看熱鬧,聯星乘這個空兒將他二弟聯桂招呼到自己屋中。

這時候屋中靜悄悄的,只有他兩個人,聯星低聲說道:「我明天就想到東三省去了。」一句話把聯桂嚇了一愣,說:「上邊有什麼差遣嗎?怎麼大年初一的就想出外呢?」聯星嘆了一口氣,說:「我也是為良心所驅迫,不得不這樣。上邊縱然有差遣,也不能硬派在正月初一上路,不過我心裡熱血沸騰,一刻也不能再待,只好拼著正月初一走了。我此去是想號召東三省的滿族共起勤王之師,誅討那個操莽,恢複我大清三百年的舊業。」聯桂還在游移著,說:「哥哥這種走法總有點不妥當。一者老太太知道了,怎能放心得下?二者團部裡邊,你也不挂號,就這樣隨便一走,連營長也擔不起啊!叫我看,無論如何,你還是少安毋躁,多過幾天。等北京方面實在想不出主意來,再到東三省去也不算晚,何必忙在一時呢?」聯星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說:「兄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北京方面,絲毫沒有一點指望了,那一群毫無心肝的人,他們正打算怎樣獻媚權奸,巴結當道,唱一出《賣身投靠》呢!還能同他們合作嗎?敬親王現已跑到東三省去,我是想去投奔他。親貴之中,還就是他有一點骨氣,除去他再沒人了。你說怕老太太不放心,我倒有法子,最好是不必叫老太太知道,她要知道了,一定不放我去。你就對老人說我在軍營中很忙,不能挂號出來,眼前也就矇混過去了。至於團部里,我想掛三個月的號,就說咱的叔父在東三省卧病,拍了電報來,叫我親自到東三省去接他。我因為來不及當面挂號,只得留一紙呈文,請營部代轉。他縱然不準,我已經走了。至大不過把我撤差,還有什麼辦法呢?」聯桂見他去意已決,知道無法挽回,只可答應著,說:「你一定要走,也得預備一點盤纏,收拾收拾衣服行李,難道這樣就走了不成嗎?」聯星說:「我身上還有二三十塊錢,足夠路上用的。至於衣服行李,我只要脫去軍衣,換上便服,扮作商人模樣,也不怕檢查,有兩天就可以到關東了。先在盛京住兩天,一者訪訪朋友,二者看看形勢,再定行止。你看這樣,還有什麼不妥當嗎?」聯桂道:「很好!沒有不妥當的。不過嫂子那一方面,叫她知道不知道呢?」聯星想了想,說:「還是以不叫她知道為是。婦人家沒見識,她知道了,一定要阻攔,阻攔不住,她一定要告訴老太太,那時反倒多所牽扯,走不動了。回頭我換衣服,只說是正月初一,到各親友家拜年,他們一定不疑惑,也就矇混過去了。以後家中的事,只求老弟多多偏勞。我既以身許國,不能再顧及家庭了。」他說到這裡,止不住流下兩行清淚來,聯桂也為之慘然不歡。正說著,老太太已經領孫女回來,二人趕緊打住,不敢再說了,忙張羅老太太吃夜飯。此時恆氏已將餑餑包好,收拾了幾樣菜,請老太太喝酒,他弟兄在左右陪著,一家歡歡喜喜地過年。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婆媳尚在夢中,聯星便偷偷地換好了便衣,同他弟弟聯桂握手作別,彼此彷彿有千言萬語,只是急切間一句也說不出來。聯星最後只說了一句:「你在娘身上多盡心吧!」說完了狠一狠心,便出門而去,連頭也不曾回。他此去並不是到車站,因為正月初一,京奉路向例是停車一日,客貨都不能行,聯星是知道的,他焉肯去碰這釘子?他是到一個至近的朋友家裡,這人姓錫名齡字文年,是滿洲鑲白旗人,同聯星在軍官學校一個班裡畢業,而且是換帖的弟兄。錫齡比他大兩歲,同在禁衛軍里充當連長,他兩人志同道合,全自命為宗社黨健將。不過聯星主張急進,他是主張緩進的,因此宗旨微有不同。聯星的一切秘密,有時候寧瞞家人,卻不肯瞞錫齡。他這次忽然想起要到東三省去,又慮到北京的事情交給誰辦呢?並且北京也得有一處秘密機關,好彼此互通消息,以為將來起事的預備啊!他一想便想到錫齡身上,所以出了家門,便一直到西城象坊橋錫齡的家裡,去尋他。偏偏錫齡也出門拜年去了,錫齡的妻子便把聯星讓到家裡,請他候著。吃過早飯,還不見回來,聯星一個人便到護國寺去閒遊。初一開廟門,逛的人非常之多,聯星信步走去,走到一處賣豆汁的攤上,隨便坐下,盛了一碗豆汁,慢慢地喝著。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卻把聯星嚇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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