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四回 名士陞官肘懸金印 國醫治病舌吐蓮花

臧瘋子的脾氣本是大的,他平素穿衣服又是污穢不堪的,在北京那些當家人的勢利眼中當然是看他不起,何況是堂堂相府!常言說:宰相門前七品官,一個平常人物,又坐著一部很舊的破人力車,焉有不碰釘子之理?在他們,這樣應付來客,本是習慣成自然。那些來賓,身份差一點的,誰敢在相府前大發脾氣?因此就養成了他們這種驕傲習慣。哪知今天卻遇著這天不怕、地不怕的臧漢火,連國務總理他都不放在眼中,何況是一個看門的,公然敢拿話頂撞他,他那無名的火氣如何按捺得住?當時舉起手中的文明杖來,猛力地打下去,那門差出其不意,連躲閃全來不及,趕緊把頭向旁一側,只掠著耳朵打下來,當時把耳朵打破,鮮血直流,疼得門差啊呀啊呀地亂叫起來,兩手捂著耳朵,抹頭便跑。漢火哪裡肯放鬆,拔步便追,仍然要打。守衛的警察實在看不過了,忙跑上去將他抱住,說:「先生,有話慢慢地說,何必這樣兒呢?」漢火大聲喊道:「我臧漢火無論到什麼地方,也沒人敢阻攔著向我說橫話,今天卻遇著這小子,我非教訓教訓他不可!」

警察聽見了「臧漢火」三個字,早已嚇得屁滾尿流,連那個門差,也恍然大悟,知道今天活該倒霉,遇著這個瘟神,不但白挨了打,連飯鍋都有點保不住了。因為唐總理在前幾天一再囑咐他:「知道有一位臧大人,號叫漢火的,他來訪我,你們千萬可要好好接待,不要把他招翻了,他可難纏得很呢!倘或我不在家,你們將他讓到內客廳中,請盧師爺、汪師爺出來招待,並叫廚房預備上好的燕菜席款待著他。你們要牢牢記住了,可別給我闖禍!」唐總理這樣囑咐過他們兩回,卻沒料到今天高低還鬧出這一場風波來。

本來也難怪,他們全是些無知識的小人,聽唐總理稱他為臧大人,以為這位大人一定是很闊的,來的時候,不是汽車,也是馬車:身上穿的衣服,一定也是非常華麗,並有夾護書的長班,隨來伺候。至於漢火來的這種情形,他們做夢也夢不到就是他。又加上漢火又不肯通名道姓,只問了一句總理在家不在家,更難怪他們想不到了。因此陽錯陰差,出了這種亂子,門差心裡最害怕,也顧不得跑了,連忙折回來朝著漢火直挺挺地跪下,說:「小人該死!小人有眼無珠!不知是臧大人駕臨,說話莽撞了,請大人結結實實地打小人幾下,出一出氣。小人是該當領罰的。」警察此時也鬆了手,直認不是,鬧得臧漢火反倒不好意思發作了。說:「到底你們總理在家不在家?」門差回道:「確實是沒在家!他臨出門時,還囑咐小人,如果臧大人來了,請到內客廳里少候一候,給他打電話去,他馬上就來。請大人先到客廳里,靜候一時吧!」漢火道:「既然這樣,就在前面引路吧!」門差爬起來,搖頭擺尾地在前引路,漢火隨他來到客廳。門差一面知照茶房趕緊沏茶,一面去尋盧、汪兩位師爺出來陪他談話,卻暗暗地稟知唐總理。

唐總理聽了,不覺倒吸一口冷氣,忙吩咐門差:「你暫且瞞住了他,不要說我在家,叫廚房預備酒席給他接風,叫師爺們好好款待著。我從後門到外邊去一趟,叫車夫把車停在後門等著。」門差答應一聲,出來待命。唐總理卻暗暗地溜出後門,跳上馬車,吩咐一直拉到總統府。車夫一搖鞭子,風一般地跑下去,不大工夫,便到了府門前。總理跳下車來,先到秘書處,求阮中書即刻引他去見總統。中書見他形色很倉皇的,忙問他有什麼要事,這般的急?紹怡道:「那個瘋子來了,一直尋到我的家門,門差都被他打壞了。這種不講理的人,我如何敢見他?上回你不是說總統有對付的好法子嗎?我只好來尋總統,請他老人家急速想法子吧!」中書大笑道:「原來是為這個!不要緊!一同去見總統,他既說有法子,一定不能錯的。」於是兩人一同去尋項子城,將來意說明了,招得項子城也哈哈地笑起來,說:「怎麼遇著一個瘋子就束手無策了?這事很好辦的。我立刻便下一道命令,大大地給他一個頭銜,請你唐總理帶著我的命令,見了面,便給他道喜,他自己有官做,這種人是很肯負責任的,必定就著職權以內的事要細微曲折籌策一番。並且我給他一個外官,他籌策完了,還得遠遠地走一趟,對於王之瑞的事情,當然就無暇問及了。倘然他要追尋那件事,你們就慢慢地宕他,說我早就完全同意了,只因有一種問題,想同之瑞當面商議一番,並要借重他前去辦理,俟等這件事辦好了,便即刻下命令,任他為直隸都督。這種說法,他當然沒的可借詞了,你們想這法子妙不妙呢?」紹怡道:「總統的計畫,果然高明,但是想任命他什麼官呢?」項子城略一思索,說:「這樣吧,派他為東三省宣慰使。名目雖然很大,卻沒有一點實權。他到了三省,也能得人歡迎,這不是一種最好的差使嗎?」紹怡同中書在這時候,當然是極端贊成,也不用國務會議通過,也不用總理蓋章,即刻由中書取過一紙任命狀來,填寫好了,立刻交監印官蓋印。項子城接過來,略略地看一看,便遞與唐總理。

總理得了這一宗法寶,馬上便壯起膽子來了,便立刻辭別項子城。回到家中,一直去見臧漢火,此時漢火正同汪、盧兩人同席飲酒,一見總理回來,便起身讓座。紹怡顧不得入座,先朝著漢火深深作了一個大揖,說:「臧先生,恭喜!賀喜!快走馬上任了!」這一來,倒把漢火鬧得摸不著頭腦,向紹怡道:「總理!你說什麼?莫不是你也瘋了吧!」紹怡忙掏出命令來,鄭重地說道:「項大總統,久已就欽重你的為人,想要有所借重,只以地位太小了,不足以發揮你的磐磐大才,籌划了這許多日子,適逢其會,有了這樣一個要缺,總統便想到非你去不能勝任,因此連夜趕出這一紙命令來,叫我攜帶著,當面交給你。並說你是中國第一名士,不能以官場的俗禮相拘,也不必到府去謝委,應當怎樣組織公署,調用人員,均請你全權辦理。至於鑄關防、提款項種種小事,就直接國務院辦,也可免去許多周折。」紹怡一邊說著,一邊將命令交在漢火手中,請他閱看。漢火出其不意地得了這樣一個意外的喜訊,登時覺著渾身的血液全沸騰起來,兩手顫著接過命令來看,很厚的磅紙,四圍全印著金花邊,上面大書:「特派臧漢火為東三省宣慰使。此令。」後面還蓋著總統大印。漢火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他本人雖說是譽滿全國的大名士,到底那做官的滋味生平還未曾嘗著,如今見了這特派的命令,也說不出心中是喜是懼,甚至對於面前的總理應當做一致謝答詞,也不知如何開口了。略遲頓了片刻,突然問紹怡道:「大總統這顆印是什麼鑄的?」紹怡笑道:「自然是金子鑄的。你請想,他乃是堂堂一國元首,他的印當然也得格外考究。在前清時代,差不多頭品大員就是金印,何況一國元首呢?」這一句話,忽然提醒了漢火,說:「既然這樣,我那宣慰使是特任官,當然也可以鑄金印了。」紹怡點點頭,說:「這是自然的。並且不用你分心,我回頭到國務院,便交派印鑄局趕緊地給你鑄一顆,以便你早日履新。」他這樣答著,一面仍周旋漢火,請他入座吃酒,自己也坐在橫頭上奉陪。漢火此時非常高興,說:「東三省是我舊遊之地,所有地理民情差不多全都熟悉。此番總統既派我前去,我一定要懇切地宣慰一番,決不負總統委託盛意。」紹怡便也乘機奉承他幾句,說:「這件差使,要非臧先生去,他人決不能勝任愉快。總統早也就看到了這一步,所以不委他人,獨委先生,是知道先生不但有才,而且勇於任事。」紹怡盡著量地一灌迷湯,將這位臧先生灌得暈天暈地,彷彿在雲霧裡一般。汪、盧兩位師爺,便借這機會又放開量灌酒。漢火正在興高采烈之時,每勸必飲,每飲必空,上好的陳紹,足足喝了有四五斤。因為他本是浙江紹興人,從幼小時候便酷嗜本地的老花雕,如今得了這意外的喜音,又遇著故鄉的佳釀,當然要抖擻精神,痛飲一番。何況同座的三人又有意作弄他,輪流更替地上壽稱觴,工夫一大了,又安能不玉山傾倒?始而還能勉強支持,繼而舌頭短了,連話也說不清楚了。他們仍然不肯罷手,又勸他飲了三杯,這一來,便站立不住,身不由己地便溜到桌子底下。盧師爺忙吩咐長班:「快駕馬車,送臧大人回金台旅館。」紹怡說:「你既知他住在金台旅館,可以伴送他走一趟。因為他現在是特任官,身份不為不大,倘然路上或是店中出一點岔兒,我們擔架不起。況且他身上還帶著宣慰使的任命令,要是丟了,更有點麻煩。你同他到金台旅館,將他交付在王之瑞手中,請之瑞好好地關照他,這是再妥當不過的。你就去吧。」盧師爺答應一聲:「是!」左右兩個長班,從地上將漢火架起來,把他硬填入馬車中。盧師爺還同一個長班在車中扶住了他,然後開到金台旅館。

王之瑞正在盼得眼穿,滿腹疑團,心說這位瘋子到哪裡去了?北京偌大地方,他地理不熟,倘然走迷失了,如何是好?千不該萬不該放他一個人前去,縱然我自己不好追隨他,由旅館中派一個茶房,給他充當長班,也可以放心啊!之瑞正在樓上悶坐,滿懷狐疑,忽聽樓下一陣吆喝:「臧大人駕到,你們還不提燈籠在前面引路?這是特任的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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