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三回 聘總長廣開求賢路 薦都督慎選守門人

從來世界上人,存壞心的,總不能得到好結果;存好心的,也萬萬得不到壞結果。冥冥之中自有老天爺主持一切。或者說世界上萬類紛紜,老天爺雖然聰明正直,也恐怕不能挨著個兒,全能考察得到。哈哈,說這話的,是不明白天人合一的道理。當初《公羊傳》上,解釋天子兩字,最為透闢。他說人獨陰不生,獨陽不生,獨天不生,三合而後生,故謂天之子可,謂父母之子亦可。尊者取尊稱焉,故謂王者為天子。然就實際上說,世界上人,哪一個又不是天之子呢?人是天之子,天是人的大父,彼此一氣相承,痛癢攸關。凡人一舉一動,甚至心裡發生一種什麼意思,上天的主宰,無不立時知覺。這乃是發於自然貫通的一種至理,並沒有什麼奇妙難解之處。所以福善禍淫,如向斯應。眼前所聞所見,無一不可引為鐵證。當武威軍稽查官要砍夏海之時,這真是千鈞一髮,性命呼吸。假如夏海要同鄔二桂得到同一結果,便是孝子與惡棍,毫無分別。一個是噁心害人,助桀為虐;一個是青年耐苦,借貸養親。兩人的存心行事,懸隔天壤。要同做了刀下冤魂,不唯無以勸善懲惡,就連看小說的諸位,也未免為之抑鬱不歡,哪如何使得呢!果然當時在刀已臨頭之頃,忽從天外飛來顆救星。你道這救星是誰?便是前文所說那古板正直寧肯辭差不肯滅良的包永勝。這位先生因為準了他三天假,心中鬱郁不舒,便在西城一帶閑遛。到西單牌樓,忽見前面圍著一圈子,他便走過來,要看一看是什麼事情。哎呀不好了,護兵已經抽出刀來,要行刑了。包永勝分開眾人,大聲喝道:「慢動手,刀下留人!」稽查同護兵舉目觀看,見是包永勝,連忙舉手行禮。因為永勝的差使雖小,他的官銜卻很大,軍中全稱為包大人。那些稽查,比他小著好幾級呢,因此全以上司的禮敬他。他一面還禮,一面追問為什麼要殺此人。稽查官忙回道:「回包大人,這個人是隨在變兵後邊,搶掠居民,現有贓物衣服為證,因此末弁要把他正法以儆其餘。」包永勝道:「他搶人的衣服,你曾親眼看見嗎?」稽查道:「這個卻不曾看見。不過看他形跡可疑,問他話他又說不清楚,包袱里不但有衣裳,還有婦女的鞋子,更可證明他是搶來的了。」包永勝冷笑了一聲,很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氣來,搖著頭向稽查道:「天下事不是憑著個人私意可以斷定的,何況人命關天。我看他的面目,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小孩子,不見得就有這大膽量,敢隨在變兵後邊,去搶人家東西。你總要詳細地問一問。不怕這裡問不明白,可以帶回營盤去,交給執法處的師爺,加細審訊一審,再定辦法不遲。似這樣草菅人命,我看著總有點不大妥當。」稽查官見他進來干涉,心裡本就不大樂意,如今又聽他公然拿出上司的派頭來,說自己辦事不妥當,益發有點壓不住火氣,便說道:「包大人,你老也是稽查官,既看我們辦事不妥當,你老就不應當請假,事事自己去辦,自然沒有不妥當的。如今你既請假,便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休管妥當不妥當。我們是奉著軍統命令,遇著搶犯,就可以軍法從事,無論是誰,也不能干涉的。」稽查這一套話,可把這位包老頭子氣壞了,瞪眼罵道:「放狗屁不臭!軍統叫你們查街,查的是軍人,並不是查老百姓。你們有本事,把曹虎臣的兵砍上幾個,也算替商民出一口氣。你們看見變兵,連伸手全不敢,卻專拿一班老百姓做刀頭菜。自己問一問良心,說得去嗎?再說他果然是搶犯,殺了還不委屈,明明是一個小孩子,與你何仇何恨,你瞪著眼睛,非砍人家不成?!我好心過來相勸,這是叫你存陰騭,於你有好處的。你不但不領情,還敢同我硬頂。你認著我請假就不能問事嗎?實對你說,連軍統都得讓我三分,別說你一個掉在地上看不見的小軍官,當著這份差事,就敢狐假虎威地嚇人。你要殺他,我偏不能叫你殺他。你要是不服氣,咱倆一同去見軍統。這個孩子,如果證實了真是搶犯,不但殺他,我包永勝情願把腦袋也賠上。他要不是搶犯,誣良反坐,律有明條,你自己提防著你的腦袋就是了。」包永勝侃侃而談,連圍著看熱鬧的人,全說動了。大家一齊鼓起掌來,說這位包大人,真是包青天。還有一個說,這才不愧是包龍圖的後代呢!又一個說,你那孩子想是嚇昏了,如今遇著這樣的救命貴人,你還不快快磕頭央給。夏海方才見護兵抽出光亮亮的刀來要殺他,早就嚇迷糊了。後來包永勝進來阻擋,彼此說了許多話,他並不曾聽清,直待旁人一陣掌聲,敲得震天般響,他的神經被這一震,才清醒了許多。又聽那個人說有救命貴人,他這才明白過來,知道眼前站的那一位老者,便是來說情的。他立刻朝著永勝大磕響頭,又放聲大哭起來,高聲喊道:「老爺啊!大人啊,快救我這小孩子的命吧。我並不曾搶人家的東西啊。這是我親姐姐借給我的衣裳,叫我拿回去變錢,好養活我的爹娘。我從前是拉洋車養家,因為這兩天鬧亂子,街上沒有走路的,我小孩子挨餓,倒沒甚要緊,可憐我爹娘都六十歲了,眼巴巴的吃不著一頓飽飯,我做兒子的,心中怎不難過。今天要再把我殺了,我爹娘不疼死也得餓死啊!」他說到這裡,益發淚如泉湧,大放悲聲,連圍觀的人聽了,全有跟著掉眼淚的。包永勝和顏悅色地問道:「聽你這小孩子說話,倒很像一個孝子。你住家在哪裡,你姐姐住家在哪裡,你可說得清嗎?」夏海道:「我住家在前門外青廠門牌十二號,我姐姐住家在西四牌樓太平街後身,門牌十八號。大人要是信不及,請你老派一位老總,隨我去對一對。如果對差了,我情願自認搶人,殺剮徙流,甘心領罪。你老還不放心嗎?」包永勝道:「我倒沒有什麼信不及的,不過公事公辦,得有一個交代。」說到這裡,便朝著那稽查官道:「這樣吧,此地距西四牌樓很近,你可派一個護兵,隨他走一趟,對明白了,然後再開釋他也不遲。」稽查官一看這種情形,心裡也明白了八九,知道是誣賴了好人,便不敢照方才那種倔強樣子了。向包永勝道:「大人既看他不是搶犯,隨便開釋就完了,何必又去對呢?」永勝道:「話不是這樣說法,咱們辦的全是公事,雖然不可錯殺,卻也不能錯放。還是對一對的好。你不好意思派人,我便替你派一個。」隨指定一個護兵說道:「趙成功,你去隨他走一趟。」那趙成功本是永勝手下查街的護兵,為人很是老成,因為永勝給假,所以隨這個稽查出來。他見永勝派他去對話,口中答應著,卻用眼看那稽查官的面色。那個稽查官道:「既然包大人派你,你就去吧。」趙成功這才開步押著夏海,拿著那個包袱,一同向北行去。去了不大工夫,就折回來了,仍然同著夏海,挾著包袱,來至包永勝面前,先行過禮,然後回道:「回大人,標下隨著夏海,到他姐姐傅家,已經對明,這衣裳確是他姐姐借給他的,並非搶來之物。他姐姐還要自己來叩求兩位大人,釋放他的胞弟。是標下阻擋住了,說既是不差,當然釋放,也無須你去求了,因此她不曾來。」包永勝向那個稽查官道:「這總可以證明他無罪了。」那個稽查官滿面羞慚地回道:「大人說得是,趕緊開釋他好了。」永勝從身邊掏出兩塊錢來,向夏海道:「你把這錢拿了去吧,三天五天不拉車,你爹娘也餓不著啦。」夏海又重新叩頭謝了,方才歡歡喜喜,挾著包袱,又到他姐姐家去報個喜訊,省得他姐姐擔憂。這裡圍觀的人,全讚歎包大人,真是一位好官,軍界中要全能照他這樣子,商民還至於遭難嗎?

這一場兵變的禍事,經薑桂題彈壓之後,算是告一結束。偏偏過了沒有三天,正月十四的夜裡,天津又鬧起兵變來,而且變的情形,較比北京尤為劇烈。北京商民,雖然受的損失不小,到底這一班兵大爺槍下留情,不曾傷害一個人。天津那一次兵變,死的人還不在少處。有一半是被大兵打死的,有一半是隨在大兵後邊掃營,被巡警道楊仲林截住,當時就給殺了,號令起來。這樣死的,總不算委屈。幸而地方官震懾得好,一切善後問題,都辦得井井有條,轉眼也就平靜了。經這兩次兵變之後,京津的人心,總是惴惴不安,大有風聲鶴唳之勢。南京派來的三位代表,也不敢久居,住了四五天,便對項子城辭行,仍然回南京去了。項子城又特派唐紹怡為代表,到南京去報聘。隨帶著還有重大使命:一者是要求孫大總統,將總統印信,專人送到北京;二者是為組織責任內閣,以唐紹怡為內閣總理,徵求南政府同意;三者為北京各部院,現在還是前清幾個舊人,暫為敷衍著,這是萬萬不能長久的。在項子城的夾帶中,雖有不少人才,但為融和南北起見,也不能專用自己私人。他心目中很看中了民黨幾位人才,特派唐紹怡面求孫大總統,代為勸駕,請這幾位先生擔任各部總次長,好使內閣提前成立。有這三種使命,所以唐紹怡自到南京,很同民黨人聯絡套近。在他本人,雖然輔助項子城多年,在前清時代,做到封疆大吏,也是項子城一手提拔的,但是他的原籍本是廣東,同廣東一班民黨中人,全是同鄉,多少有一點淵源。又兼唐紹怡的為人,雖系官僚,卻具有一種剛健不屈的性子,與民黨人的脾氣,很是接近。因此到南京,同孫大總統談了幾次,很是投機,後來又交了不少民黨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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