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二回 造奇變放虎入羊群 逞淫威飛鴻罹漁網

民國改元的第一年新正月,北京商民,熙熙攘攘,全含著一種新氣象。以為從今以後,脫去君主專制,可以享自由幸福了,所以大家興高采烈。凡是香廠廠店,以及各戲園落子館,種種娛樂場所,全是滿坑滿谷,擁擠不動。就連前門外各大小飯莊飯館,下至一間門面的小吃食鋪,也無不利市三倍。自初一至十一,這十天以內,金吾不禁,處處笙歌,真是說不盡的繁華富麗。哪知道樂極生悲,眼前就要發生滔天大禍。卻說金戈二、田念壬、余兩吾三人,自從初二在聚興館宴會,經丁元珍使酒罵座,出了這口悶氣之後,心裡覺著十分快活。回家的第二天,三人又集合到一處。金戈二提議,說咱們閑暇無事,從今天起開始遊逛,到正月十六為止。所有前門外各戲園,全都輪流著聽他一天;晚飯專去吃小館子,凡前門外有名的小飯館,俱都吃遍,也算解一解去年的抑鬱牢騷。田、余兩人全贊成此議。於是從初三日起,便開始遊玩起來。這一天已到了正月十二,三人起得絕早,一同到車站去看南代表。無奈軍警森嚴,不能進站,只可遠遠地瞭望了一回。僅僅看見三代表的汽車,如風馳電掣一般,轉眼跑進了前門。三人悵悵的。金戈二說:「當初汪杜鵑謀炸攝政王,下在獄中,險些喪了性命,如今居然做了南政府的代表,這樣威武煊赫,看起來人的升沉哪有一定呢!」余兩吾道:「如今已經改民國,既是民國,就應當以人民為主體,所有從前君主時代的官府排場,當然沒有存在餘地。今天看他們歡迎三代表這種舉動,簡直與從前官府接欽差大臣,一般無二。這豈不是笑話嗎?」田念壬在旁微微冷笑,說:「我的傻哥哥,你怎麼說起獃話來了。你要知道,這個國家,固然是改為民主共和,那個操國柄掌大權的,腦子裡哪有民主共和?比如孫大總統要現在北京,身當元首地位,你就是做夢,也夢不著這種現象。如今的那一位,他本是多年的老官僚,從幾歲時候,耳所聞目所見的,無非官僚習氣,你想叫他根本上剷除官派,哪如何做得到呢!再說他今天這樣鋪張揚厲,還是別有用心,當然要錦上添花,與歡迎別個不同。」余兩吾笑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是他那別有用心,用的是什麼心呢?可否說破了,叫我們也明白明白。」田念壬道:「我們在路上談國事,提防叫偵探聽了去,自討麻煩,還是尋個地方去談吧。」余兩吾道:「我們到哪裡去呢?」田念壬想了一想,說此時已經快到正午,也該吃早飯了,我們何不到打磨廠東興居,吃一回黃燜肉,它那裡雅座倒還乾淨。金、余兩人俱都贊成。好在打磨廠緊挨著東車站,三人也不曾坐車,只慢慢地走著。進了東興館,尋得一間雅座,堂倌先沏上茶來。兩吾仍接續前稿,問念壬項子城如此歡迎,究竟有什麼用意。念壬笑道:「這有什麼難猜的。頭一樣三代表乃是孫大總統派來的,歡迎他們,即是歡迎孫大總統。這乃是南北攜手的第一步,當然要踵事增華,好見好於南方一班人物。第二樣,項子城的為人,本有愛才癖,他知道這三代表全是民黨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借著來京的機會,格外優待,好籠絡他們的心,將來收為己用。」兩吾道:「你看這三個人,能受他的籠絡不能呢?」念壬道:「人心隔肚皮,這個誰敢斷定呢?但是據我想,恐怕還是徒勞無功。在項子城果然能夠開誠布公,為國家圖富強,為人民謀福利,也不必籠絡民黨,凡民黨中人,自然全樂意為他效力。他要是專為自己擴張權力,明著是民國,暗著還要襲君主餘威,籠絡也是白費。」余兩吾點頭,說你這話一點不錯。金戈二道:「你二位先生不必議論國事,咱們還是吃飯要緊。」隨吩咐堂倌來三壺白酒,一碟醬雞、一碟豆魚、大碗黃燜肉,吃紫米飯。三人一壁喝著酒,商量飯後到何處消遣。余兩吾道:「這幾天戲是聽夠了,咱們今天換一換耳音,到三慶園聽王玉峰的三弦,你二位贊成不贊成?」田念壬道:「贊成極了,果然比聽戲強得多。」

原來王玉峰是一個雙失目的瞎子,他卻有一種絕技,是能用三弦彈出種種的音調,什麼西皮二黃、各種戲曲、老生老臉、青衣花旦,各種角色的腔調,全能用三弦拉出來,同大戲一般無二。這還不算新奇,最奇的,是北京各名角,如譚鑫培、何桂山、王瑤卿、陳石頭之流,他們的行腔使調,王玉峰全能在三弦上模仿,神韻滋味,一點兒也不差。你如果曉得戲詞同板眼,閉上眼聽去,不但有音,而且有字,板眼更是絲毫不走。因為他拉唱的時候,所有鑼鼓傢伙、胡琴、弦子、月琴等,全都隨著彈出來,一點兒也不落場。不但會拉戲,最妙的是拉風流焰口,同行軍的洋鼓洋號。風流焰口這四個字,聽著很是新奇,錯非久居北京的,決然解釋不出這四個字的歷史來。因為裡面含著北京社會民風一種背景,實在是一種導淫的媒介。要按規矩說,早就應該嚴厲禁止,偏偏那時候卻是大行其道。什麼叫焰口呢?就是住戶有死人,於死後第三天的夜晚,請來一群和尚,大念其經,名目叫作接三。表面上是為超度亡人,早升極樂世界,其實骨子裡,是哄著一班來賓親友開心。和尚沒有定數,從七個起碼,也有九個的,也有十一個的,也有十三個的,大半有錢的多叫,沒錢的少來。得給他們預備幾盤子鬼饅頭。這種饅頭,是用白面蒸成,有核桃大小,一層一層地堆積很高。他們念到半夜時間,點上幾盞燈,叫那火焰高高的,一邊念著經,一邊抓起饅頭來,向地上亂撒,這就叫放焰口。所為赦孤招魂,用饅頭舍給一班窮神餓鬼,好照應新亡的人,別同他爭執打架。這種舉動,雖然迷信,究竟還有一部分理由可說。最可笑最不通的,是這一群和尚,名目是唪經,其實是唱時調小曲。他們嘴裡念的雖是經文,發出來的音調,卻同唱曲子一般無二。並且他們在未唱以前,還要經過一番手續。若問是什麼手續,便是同各府門宅第,有什麼喜壽事情,唱堂會戲,唱八角鼓,唱落子,是同一行徑。在那些做生意的戲班子、蓮花落班子,全有寫好了的手摺。手摺上是各種戲名,同各種曲牌名兒,由長班的呈到主人面前,請其閱看,歡喜聽什麼,便點什麼。並由主人轉呈與在座各親友,請其隨便點唱。在主人點的,不必另外賞錢,要是各親友點的,唱完之後,要得放賞。在戲班子的規矩,還得另外扮出一個家人來,穿著古裝書童或老院子的衣裳,在戲台上,朝著客座叩頭謝賞。此風在北京相沿已久,本是習見不怪的,哪知道和尚念經,演來演去,也演成這種形式。他們到某宅放焰口時候,便攜帶著一種手摺,於上壇唪經之前,也遵照唱戲唱落子的手續,把那手摺呈與本宅主人。倒不是請本宅主人點唱,因為主人既是喪家,無論如何,面子上不能再圖娛樂,是求主人轉呈與各親友,請其隨意來點。那手摺上所開的,全是各時調的名兒,如《五更調》《十朵花》《媽媽二十四糊塗》《光棍哭妻》《老媽開嗙》之類。全算起來,也有好幾十種,請各家親友,隨意點唱。大半開點的總是婦女占多數,在男子稍微明白一點事理的,秉居喪不歌之義,當然不肯隨喜這種非理舉動。無奈北京城的婦人女子,多半是喜聽彈唱,在喜壽事去行人情,有種種堂會,當然可以聽一個飽。唯獨這種白事,在情理上,既不能開唱堂會,可有什麼法子消遣呢?只好在這群和尚身上著想。於是這一群和尚,便迎合婦女心理,研究出這種投機的事業來。凡點唱的婦女,也得開賞,可是面子上卻不叫賞,叫作放懺錢,為數也很微薄,最多的不過八吊大錢,僅僅八十個銅子,尋常不過四吊而已。點下去之後,他們便高聲地唱起來。不怕點十種二十種,他們是一種也不遺漏,就好像八角鼓換牌子的一般。這種調兒唱上幾句,便又改唱那一種。這些和尚裡面,也真有嗓音好的,比聽燕樂昇平也差不多。這真是一種奇怪的風俗,導淫敗化,莫此為甚。然而在北京城,卻視為當然,毫不怪異。在民國初元王玉峰彈三弦的時候,還大行其道呢。因此當時王玉峰的風流焰口,仍要算是一種絕技。他那弦子,從死人咽氣彈起,緊跟著男人哭的聲音,婦女哭的聲音,小孩哭的聲音,嘈雜一片。隨後棚匠搭棚,竹竿子的聲音,親友來弔孝,車馬的聲音,廚房炒菜,鍋勺的聲音,你要側耳靜聽,無不惟妙惟肖。直到和尚來念經,鑼鼓齊鳴,外帶各種時調小曲,於唱念之中,還夾雜著婦女嬉笑的聲音。所以叫作風流焰口,就是這種取意。還有那洋鼓洋號,用三弦彈軍樂,也是他的一種絕技。他那彈軍樂,並非是突然而來,先由遠向近,彷彿隔著有里把路,鼓號的發音,由小而大。可是其大也漸,彷彿是一步一步地向近處來,慢慢地居然來到眼前,聲音是很大了,真有銀瓶欲破水將傾之勢。但是到了眼前,聲音極大之時,又要慢慢地向前走去,由大而小了。這種由大而小的聲音,也是其小也漸。你仔細聽,恰恰是一步一步向前走,卻是一步遠似一步,直到聲音微細,影影綽綽的,似聞不聞。可是仔細聽,確乎是洋鼓洋號,並非他種聲音。最妙的是已經聽不見了,忽然一陣風兒,又將那鼓號的聲音,遠遠送入耳鼓,這真要算是奇妙不可思議。我國有這樣大音樂家,可惜當時的人,就知道圖一時賞心悅耳,並不懂得提倡研究,發揮光大,將他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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