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一回 使酒罵座吐氣伸眉 調將遣兵驚心動魄

天下事真是湊巧,凡人當得意張狂之際,信口開河,不知說些什麼,才覺得稱心如願。哪知在這時候,必要發生出一點意外的反動來,把那說大話的人,嚇得亡魂失魄,就連左右旁聽的,也跟著他交了連帶影響。這種事習見不怪,彷彿是造物對於人,不許他過於驕矜盈滿,隨時隨地,要加以警戒似的。純卓先正在演說,他與革命黨怎樣接近之際,大吹法螺,連在座諸人,全聽得津津有味。不料正當此時,飛進一個似是而非的炸彈來,不偏不倚,恰恰沖著卓先的頭頂而過。這一來,把那位精神越發口若懸河的純卓先,嚇得叫了一聲「哎呀」,立時趴伏在地,直向桌子底下亂鑽。其餘諸人,也有向外跑的,也有向床底下鑽的,也有藏在門後頭的,登時亂成一團。卻聽得廳房門外,一陣哈哈大笑,緊跟著進來兩個人,眾人越發害怕,以為是刺客呢。哪知抬頭一看,不是刺客,卻是他們的同志,一個是文伯泉,一個是管天下。這兩個人從前因為合謀敲詐興貝子,沒有成功,後來管天下拐了伯泉一身衣服,連影兒也不見了。他跑到天津去唱新戲,很出了幾天風頭。後來因為得罪了楊仲林,幾乎把性命送掉。還是虧了譚叫天,口頭上積陰功,這才保全生命,驅逐回籍。他到了北京仍然是胡吹濫嗙,借著外省革命獨立的機會,到處嚇嚇人。大則蒙幾個錢花,小也可以蒙幾頓飯吃。這一天恰與文伯泉不期而遇。伯泉看見他,立刻心頭火起,跑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領子,惡狠狠地罵道:「骯髒潑皮,白吃賊,我看你今天還跑到哪裡去?快還老爺的衣裳,不還我,我就是打你!」伯泉來頭這樣凶,哪知管天下卻行所無事地笑道:「文大哥,久違久違。小弟尋你幾天尋不著,卻在這裡路遇,真是巧極了。你先不要提衣裳不衣裳,那全是小事一段。我如今給你報個喜訊,咱們發財的機會又到了。」伯泉冷笑道:「你趁早兒不必再鬧這一套,我不是財迷心竅,也不是三歲的孩子,由著你的性兒耍弄。你今天不還衣裳,我先把你剝一個光臀,給大家看看。」管天下仍然是不著急,說大哥你剝我也可以,但是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怎好意思的呢。咱們先尋一個背靜去處,然後由你的便,還不成嗎?伯泉狠狠地說道:「好好,橫豎跑不了你。你說上哪裡,我便隨你上哪裡。」管天下向一旁看了看,說這不是致美樓嗎,咱們上他樓上的雅座,又潔凈又嚴密,你看好不好呢?伯泉心裡想,你這小子又想吃我,今天可決然叫你吃不上了,便哼了一聲,說:「好,走吧。」兩個人跑進致美樓,在樓上尋了一間雅座。堂倌問他們吃什麼,管天下說:「你先沏一壺小葉茶來,我們先喝茶,等吃飯時候再叫你。」堂倌應聲去了,少時沏上茶來,慢慢退出。

這裡兩人,始而還吵了幾句,後來越說越投機。管天下從懷中取出一封密信來,給伯泉看。伯泉看了,點頭咂嘴的,似乎表示十分贊成。此時兩人的神情,已經透著格外親密了。管天下又挑著大拇指,說這事全在小弟身上,保管水到渠成。我們借這機會,先發一筆小財。伯泉道:「你對於前途這封信,是怎樣回覆的呢?」管天下道:「這事當然是得大大地吹氣。我回信上說,所有滿朝親貴,自醇王、恩王以及眾王公貝勒,目前全聘我充當顧問,我說話他們沒有不肯聽的。如今於遊說之中,加以恫嚇,保管十拿九穩,可以成功。只有他們的妻子家人,必須花錢買一買,也好隨時催促,叫他們進宮去攛掇皇太后。這是必須用錢的,請你先少匯一點款子來,作為零星點綴之用。料想至遲正月十五前,必可匯到。小弟對於這件事,本是嚴守秘密,不肯告訴人的。後來想到伯泉大哥,同我是管鮑之交,怎好瞞你。況且我的信上,也曾提及大哥,將來成功,我們全是一個台板上的人,事前更得商量商量,臨時也好取一致行動。」管天下這一席話,把個文伯泉說得心花怒放,登時消盡前嫌引為知己。兩人在致美樓中,大吃大喝。吃完了,仍然是伯泉會賬。從此兩人又形影不離了。

這一天,臘月三十日,伯泉約會管天下在他家裡度歲,偏偏這一天就恰恰趕上皇太后頒布遜位詔書。管天下見了,歡喜得手舞足蹈,向伯泉說:「這一來,我們可有了把柄了,總不是空口說白話,向他們要錢。據我想,這筆款子,一定可以提前匯到了。」伯泉皺眉道:「話雖這樣說,但是遠水解不了近渴。今天咱們過年,只剩了幾塊錢,還有好幾百塊錢的賬主子,這事可怎麼了呢?」管天下想了想,說不要緊,我有一條妙法:「咱兩人何不到龍子春家裡去?他們一班票友,正在過排高樂,咱們也臨時加入,就便向他們借幾個錢。他們要肯借,咱兩人便回家過年;他們如不肯借,咱們便攪他一天一夜,索性連家也不回,賬主子怕他什麼!大哥請想這主意好不好?」伯泉鼓掌贊成,說:「果然妙,果然妙,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吧。」好在伯泉住家,同龍宅相離不遠,也不用坐車,兩人步行來至門前。恰趕上聯星走的工夫不大,街門不曾關閉,也不用叫門回話,便一直地走進來。純卓先正在高聲演說,兩人隱身在廳房門旁,聽個正清。管天下見他吹得那樣酣暢淋漓,不覺有些氣憤。偏偏他手中拿著一包二十支軟錫包的三炮台煙捲,不覺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慢慢將錫紙撤出,裹在煙捲包的外邊,團成了一個圓蛋,先朝著伯泉使個眼色,然後報輕輕掀起門帘,底下用腳向門檻子上一踹,上邊卻撒手扔「炸彈」。卓先正說得天花亂墜,忽聽「當」的一聲響,緊跟著飛進一枚光亮亮的東西來,直撲自己頂門。他「啊哎」了一聲,說不好,有炸彈,忙一矮身子,鑽到桌子底下去。其餘眾人也都嚇得驚慌失措,亂跑亂鑽。此時一掀帘子,卻進來兩個人,哈哈大笑。說:「像你們這種雞毛湊撣子,還想聯絡革命黨呢!一個煙捲盒兒,連你們的屎全嚇出來了。」眾人一看進來的兩個,全是熟人,這才驚魂略定。純卓先從桌子底下又鑽出來,拉著管天下罵道:「我猜定就是你這壞種。」管天下大笑道:「你真會猜。你要猜出是我,就不往桌子底下鑽了。」龍子春在一旁埋怨道:「你們哪有這樣開玩笑的?今天是什麼日子,大家全跑到我這裡來開心。我龍子春竭誠招待,自問總算對得起朋友,結果還叫我擔驚受怕。這真是哪裡來的晦氣呢!」龍子春這一套話,隱含著是把在座的人全怪下來,大家自不便久坐,一個個全告辭去了。文伯泉跟定了恆石風,管天下卻拉了烏勒春,全是張口借錢,沒錢便到他們家裡過節去。在這時候,誰敢招惹他們,到底由石風拿出五十塊錢,烏勒春拿出三十塊錢,借給文、管兩人,這才把他們開走。

第二天就是新正月初一。彼時北京的香廠,還是一片空地,並未起蓋樓房,每逢到了新年正月,從初一到十五,這半個月為香廠開放之期。各茶攤在露地上搭起席棚來,櫛比雲連,一家挨著一家。其餘擺雜貨攤的,擺古董攤的,擺書帖字畫攤的,也很不少。至於最時髦的小生意,是賣紙鳶,賣琉璃喇叭,賣氫氣球,賣小孩玩物。還有各種食物,如糖葫蘆、豌豆糕、油炸糕、豆汁粥種種,也都觸目皆是。並且還都不少賣錢。因為遊人是很多的,不但南城外的住戶商家,紅男綠女,結夥成群,全要到香廠去出出風頭,甚至連東西城及後門一帶的旗人,也不辭遠路跋涉,特特地要去逛香廠。那些旗下的婦女,一個個梳著大拉翅頭,臉上擦著極紅胭脂,兩隻腳登著高底的花盆鞋,身上穿著時色的旗袍,外罩著極長的大坎肩,輕搖緩步,在香廠一帶閑遛,招得一班輕薄少年,在後面跟著起鬨。這便是彼時香廠的風光景色,作小說的,也沒工夫去細細說它。如今單說純卓先在除夕這一天,出了龍子春的家門,預備回自己家去,不料冤家路窄,半路上卻碰見一個人。彼此一照面,倒把卓先嚇了一跳。原來此人正是《京都日報》的經理金戈二。卓先本來怕他,後來又因為計陷田念壬,益發與戈二結成惡感。如今不期而遇,要想迴避,也來不及了。況且金戈二已吩咐停車,意思是要下來同卓先周旋。卓先只得也停住了車,先走下來,朝著戈二深深請了一個大安,含笑問道:「二弟一向可好?咱們久違得很了。」戈二也笑著說:「一向少給大哥請安,知道你為國賢勞,實在沒有工夫。幸喜如今大局定了,小弟正想約念壬同大哥到一處談一談。今天真是巧遇,大哥靜候我的請帖吧。」幾句話說得卓先漲紅了臉,只得囁嚅答道:「好好,我也正想同念壬哥聚一聚,但是怎好擾二弟你呢,還是由我做東道吧。」戈二笑道:「不必客氣,您就候請吧。」兩人拱手作別。卓先在路上,越想越不是滋味。那金戈二不是好纏的,我要擾他這一頓飯,只怕有些克化不開,還是先想主意,同他們和好,不必再結這冤家了。他回到家中為此事發愁,一夜也不曾合眼。後來高低想出一個主意來,說我何不尋丁元珍去,他同金戈二、田念壬全是至好,跟我的交情也不薄。況且當日我得罪金、田,就因為在他的報上,登了一段廣告。解鈴還是系鈴人,如今只請他出面,給我們三個人和解和解,這事也就完了。好好,就是這樣辦法。他打完了主意,第二天正月初一,借著拜年為名,便去尋丁元珍。見面之後,便把來意說知,並且懇切地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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