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八回 一門忠烈演假成真 十路諸侯揮戈反正

譚鑫培、汪笑儂、岳大誼三人,正在高談闊論,猜測滿清的興亡,忽然有人敲門,而且聲音很大,彷彿擂鼓一樣,不免將他們嚇了一跳。及至家人出去開門,原來正是項宮保的管家謝大福,帶著兩個小廝,特來見譚老闆。老譚哪敢怠慢,連忙親自迎出來,汪、岳兩人,也隨在後邊。老譚深深請安,說怪不得早晨喜鵲噪了半天,原來是有貴人降臨。謝老爺怎麼這樣清閑,有工夫到寒舍來坐坐。大福向三人還過禮,一壁走向屋中,一壁向老譚答言。說在下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來,是有事面托老闆。老譚忙讓座獻茶,又親手燒煙,預備伺候謝老爺吃一口。大福卻攔著,說我的癮早過足了,不勞駕吧,咱們談正事要緊。老譚道:「謝老爺賞臉吃一口,有什麼吩咐,就請您躺下說吧。」大福也不客氣,一歪身躺在鐵床上,笑儂忙把茶端過來。大福笑道:「今天我老謝真是特別的福氣,勞動你們兩位老闆,一位裝煙,一位倒茶,不要折受壞了吧。」笑儂道:「我們兩人,倒想早晚去伺候謝老爺,只怕拙手笨腳,還巴結不上呢。」大福道:「笑話笑話。」接過煙槍來,吸了一口,慢吞吞地向老譚道:「大後天是宮保太太壽辰,老闆料想早知道了。」老譚忙應道:「知道知道。頭一天我們就去伺候著。」大福道:「所有京外各名角,全都知會了,只有老闆這裡,我想派人來不大鄭重,並還有同你面商的事呢,因此我親自走一趟。」老譚道:「謝老爺太客氣了,我們一個伶人,只要大人老爺愛惜,哪時叫哪時到,何況是宮保宅里,我們想巴結這份差事,還怕巴結不上,怎敢勞動老爺自己來請呢?」大福長出了一口氣,說道:「目前你們戲界中人,照老闆這樣規規矩矩守著本分,不敢自大的,真是很少了。差不多少有一點聲名,便端起臭架子來,三請不來,五請不到;見了官大的,還周旋周旋,要是官卑職小,他們連眼皮全不抬一抬。那一份趾高氣揚的神氣,彷彿比我家宮保還大一級呢!似這種人,縱然唱紅了,也算不得是個角色。」老譚也咳了一聲,說:「謝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呢?我們這一行,到現在簡直是不堪收拾了,所有老前輩的規矩,直然被這群後生小子破壞凈盡。一個小小的優伶,在人類中,地位本就非常卑賤,說白了本是大人老爺們的一種玩物,無論怎樣地受人抬舉,自己也不可失了本來面目。哪知,近年偏有一類好風雅的王公貴人,同一班放浪形骸的文人學士,終日拿唱戲玩票當一種正經營生,又不時作些評戲的詩文,登在報紙上。不是捧這個花頭,便是抬那個青衣,滿紙上說的真是天花亂墜。其實評戲的並不懂得戲,醉翁之意也不在戲。被評的更沒有可評的價值,不過因為臉龐兒長得好,足以迷惑那些登徒子,大家便如同蒼蠅逐臭一般,跟著亂鬨哄。說來也真怪,哄哄不上幾天,居然就成了名角兒了。這一班小孩子,從此再也不求真才實學,專門要同什麼名士貴人拉攏。只要拉攏到一處,個人也公然以名士自居,以貴人自許,卻忘記了自己是什麼出身。說起來,怎不叫人有氣呢?」老譚嘮嘮叨叨的,發了這一大篇牢騷,在座的人,卻無不點頭讚歎。說老闆這一套議論,真可為後起的名角,作一種當頭棒喝;就連那些位名士,要聽見這些話,只怕也要慚愧無地呢。尤其是汪笑儂,更動感慨。說:「可憐我讀書不成,甘心操了這種賤業,在外江也跑了不少年,卻始終不願同名士接近。有時候他們訪我閑談,我只是用敬鬼神的手段對付他們。心裡雖不願同他們親近,面子上卻又不敢冷淡他們。但是想要從我汪笑儂嘴裡,託付託付,求你們作幾句文章,在報紙上捧捧我,那可是做夢也做不到呢。並非我不樂意有人捧,實在那些名士的鴻文,我汪笑儂承受不起。在他們覺著是捧我,我自己覺著,比挨罵還難過呢。」

一席話說得眾人哈哈大笑。大福道:「你兩位老闆,別發議論了,咱們說正經的吧。後天做壽,不比往常,就連演戲,也要別開生面。因為這一次是可著中國的名角,差不多全要趕到,錯非有位大名家主持其間,決不能各盡所長,有條不紊。但是這個人很難求的,大家想來想去,想到譚老闆身上,尤其是二少爺更加贊成。他本要自己走一趟,因為壽期已迫,他實在分不開身,因此派我做代表。無論如何,明天便請老闆到宅里去。這戲提調的義務,你就不必推辭了。」老譚道:「宮保宅里慶壽,我當然得去伺候,只是這戲提調的責任,非常重大,我可實在擔不起來。謝老爺,您千萬不要多心,疑惑我是故意推諉。實在是唱戲同治戲,判然兩途,能唱的未必能治,能治的未必能唱。我唱了四十多年的戲,始終不敢充後台老板,因為我沒有治戲的本事。說到調動同人,我尤其不會調動。當日管事的,李壽峰、王瑤卿,全是好手。秦腔里屬田際雲、五月仙,我可以約他們四個人,替我代理,保管能叫眾位大人老爺滿意。我可實在敬謝不敏了。」大福道:「你不拘約誰幫忙,自請隨便,唯有這戲提調的名義,卻不能不由你承當。」老譚聽他這樣說,知道不能再推辭了,便勉強應允。說既是眾位老爺賞我臉,我便擔起這個名義來。只是臨時辦理得好不好,還得求謝老爺格外替我美言。大福滿應滿許,說你只管放心大膽地辦去,有我在前邊,決然叫你擔不著不是。老譚再三稱謝,又說那一年宮保五十大慶,是拉中堂做戲提調,因為多叫我唱一齣戲,中堂還給我請個大安。後來我病了兩個多月,沒有起床,心中好不懊悔。從此以後,再也不敢端架子了。如今我自己做提調,一定唱兩出正戲,再反串一出「盜魂鈴」,還饒上一個里子(戲班中管配角叫里子),也算贖一贖我當年的罪過。謝老爺看怎麼樣?大福拍掌大笑道:「妤極好極,老闆肯這樣賣氣力,真是從來未有的。我回到宅里,一定先對宮保說,也叫他老人家歡喜歡喜。」老譚拱手道:「全仰仗謝老爺替我美言了。」

大福又吃了兩口煙,老譚問他:「這回上壽的戲,是哪個班子承辦的?」大福道:「是興大爺發起送的。依著宮保的意思,說目前各省鬧刀兵,豈可再辦生日,大演其戲?偏偏興大爺領著頭兒,會同一班親貴,說大家承宮保派兵保護,應當得表示一種酬勞之意。如今恰恰趕上太太的生日,大家公攤幾個錢,送兩天戲。在宮保也不好再三推辭,只得答應了。那些親貴,又格外湊趣兒,要把京外各名角,一律搜羅齊全。又老早地去見宮保,請宮保同太太,預先定出一個戲碼兒來,以便臨時遵照演唱。宮保說我哪有這種閑心,便胡亂點了幾齣,其餘是太太少爺小姐們點的。至於承辦班子,就是文明園,俞振庭的那個班子。所有一切開銷,俱由俞振庭向各家親貴承領。宮保宅里,除去臨時放賞之外,其餘是一概不管。」老譚點點頭,說這塊肥肉,又被俞五兒叼了去了。這小子真有本事,我們實在趕不上他。謝大福見天已不早,便起身告辭。汪、岳二人,也隨著他一同走了。

又過了一天,便是宮保宅里給太太暖壽。所有京外各名角,當然爭先恐後的,一律著齊。頭一出開場戲,演了一回梆子,是「拜壽算糧」,帶「大登殿」「回龍閣」。郭寶臣的薛平貴,蓋陝西去拜壽的王寶釧,崔靈芝去登殿王寶釧,李艷雲去高士季,牛春化去王丞相,十三紅去蘇龍,劉義增去魏虎,大五月仙去代戰公主,配搭十分整齊,直唱了兩個鐘頭。底下便是王鳳卿「硃砂痣」,賈洪林同吳彩霞,去落難夫妻。洪林見妻室回來,裝那見神見鬼樣子,同幾句唱詞,直把鳳卿給喝了(戲行對配角壓倒正角,謂之喝了),大家無不點頭讚賞。宮保對每一齣戲,賞五十塊錢,這「硃砂痣」又加賞三十,言明是給賈洪林的。最末的煞場戲,是譚鑫培全本的「四郎探母」。王瑤卿的公主,汪笑儂的六郎,朱素雲的宗保,謝寶雲的太君,錢福才、陳桐雲的八姐九妹,李寶琴的太后,陳德霖的四夫人,張二鎖的醜丫頭,真把這齣戲唱活了。項宮保賞洋一千元。到了第二天,大慶生辰,所有滿清親貴,以及在朝的文武,一律全到齊了。宮保宅里,單有演戲的大廳。前面是戲台,後面是五間大廳。明著足可容開三四百人,兩旁還有廂房,也都明著。女客在兩旁,男客在正廳。當日宮保很高興的,自己穿上官服,出來應酬。在正廳陪許多賓客觀戲,忽見謝大福上來回話,說昨天沒趕到的一個角兒,今天才趕到了。請示列位王爺大人,派他唱什麼戲?載興忙回道是誰,謝大福回說是李鑫甫,把個載興歡喜得直跳起來。說難得庫兒居然也趕到了,是我從哈爾濱叫來的。這可不能饒他,得叫他唱一出賣氣力的累戲。隨朝著項宮保問道:「四哥,你喜聽什麼戲?這個角色,真敢說文武不擋。」項宮保見他這種浮躁樣子,又是可氣,又是好笑。說不拘吧,我於聽戲上,本是外行,老弟知道他什麼戲拿手,隨便替我點一出吧。載興想了想,說他的武老生最好,全本《戰太平》不好,太俗,還是全本《寧武關》,上壽的幾集崑曲,抑揚頓挫十分好聽,同一隻虎對傢伙,緊湊熱鬧,更十分好看。叫他唱《寧武關》吧。項宮保點頭,說好好。載興才要交派謝大福下去傳諭,只見綸貝子出頭攔道:「大叔,這個戲唱不得,在堂會上太不吉利。」項宮保大笑道:「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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