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一回 虎豹同群磨牙互噬 鴛鴦戲水比劃聯姻

丁元珍的為人,雖然精明老練,可是他的性情,卻非常慨爽,並且交朋友很講義氣,決非如純卓先陰險一流。他無緣無故,被純卓先耍弄這一回,心裡當然是很不痛快。又加上金戈二尋了他去,當面的一質問,鬧得元珍更有點不好意思。他當下痛罵卓先,並聲明早晚得著機會,非當著卓先的面,痛痛快快罵一回,不能出這口怨氣。戈二便替他出主意,說你要罵人,最好是在酒席筵前,大撒酒瘋。饒罵了他,還叫他張不開口,答不上言,老老實實地忍受。元珍說:「別的事我不會,撒酒瘋卻是拿手好戲,你就等著早晚看熱鬧吧。」兩人正在談得高興,忽然一個人嚷著進來,說:「好啊!你們打算罵死人不償命!」猛不丁地,倒把丁金兩人嚇了一愣。舉目觀看,原來是胡璧人。你道胡璧人因何在這裡出現,他不是因為汪杜鵑一案,幾乎喪了性命,被押在法部監牢里嗎?原來璧人下獄之後,過了一年多,因為他是皇太后特赦的人,雖然當時不能恢複自由,到底獄中對於他也要另眼看待,特為他收拾了一間小屋。床簾帳幔鋪蓋器具,全是由他家裡運了來的。早晚兩餐也由他家人送飯。並且帶進不少的書畫來,可以看書畫畫,自由消遣。較比從前在外邊亂跑,終日同著朋友花天酒地,反倒安靜多了。在璧人,始而還覺著寂寞。因為他是革命人犯,雖然蒙恩特赦,但是無論何人不能同他會面,甚至他一母同胞的親哥哥想要看看他,全被堂官批駁不準。能同他見面的,只有典獄官同牢卒皂班。這三項人,天天能同他見面,其餘再尋一個人,也沒有了。這三人之中,同他尤為接近的,自然是獄卒。獄卒的小名兒,又叫牢頭。從前北京刑部獄中,凡是當牢頭的,必須具有三種資格,方能承當這種差事。頭一項資格,是他本人身負重罪,或是斬監候,或是絞監候,經過一兩次緩決的;第二項資格是他本人在北京有家眷,有產業,而且親族朋友很多的;第三項資格,是本人精明幹練,而且疏財仗義,博愛廣交,為全獄中人所推服的。有了這三種資格,才有當牢頭的希望。先經犯人推戴,大家呈請典獄官核准,下一紙委任的條子,上面標明委某人為獄卒,然後才可以正式接差。他本人當了這種差事,雖然同是罪犯,卻可以不帶鎖,不加手銬腳鐐。在獄中,單有他的辦公室,也收拾得非常華麗,一樣有夫役、有廚房伺候著他。凡獄中所有的囚犯,無論新舊老少,一律歸他管轄。他叫給某人上刑,便立刻上刑;他叫給某人開鎖,便立刻開鎖。凡頭一天下獄的囚犯,他叫安放在什麼地方,就得安放什麼地方。不花錢的,不是睡釘床,便是看溺桶,再不然,便叫你鑽臭蟲窩。什麼叫睡釘床呢?是一張木床上,釘著幾百個竹釘,比木板高出三四分、五六分、七八分,長短不一,上面又不準鋪被褥。犯罪的人進到獄裡,當時由獄卒派兩個人,把你提起來,向釘床上摜。這一摜,便把你摜了個發昏。然後,用繩子把你綳在這床上,絲毫也動彈不得。不要說睡一宵受不了,便是一個鐘點,那床上的竹釘,也能把你扎得皮開肉綻,疼痛難熬。這就叫作睡釘床。什麼叫看溺桶呢?這種刑法,總是在三伏時候行的居多。獄中人數眾多,溺桶也是又高又大,在三伏時候,氣味熏蒸,令人慾嘔。凡初次進獄的囚犯,把你鎖在溺桶上。鐵鎖的鏈子很短,鎖在上面,只能低著頭,彎著腰,休想把身子立個正直。溺桶中的氣味,不偏不倚,端端正正沖入了你的鼻端。一壁聞臭味,一壁還得朝著溺桶鞠躬,永不許你做劉楨平視。似此酷刑,在獄犯如何能受?這就叫作看溺桶。什麼叫鑽臭蟲窩呢?從前獄中不講衛生,最多的無過於臭蟲。普通囚犯住的屋子,就是成千累萬。還有一種特別的獄室,裡面臭蟲全拖著很長尾巴,隨便用手一抓,便能抓起一碗半碗來。初來獄犯,花錢少的,便把你送入其中,叫你嘗一嘗這臭蟲的滋味。這就叫作鑽臭蟲窩。前兩樣是對待不花錢的,後一樣是對待花錢少的。憑你是鐵打的金剛,銅鑄的羅漢,來到獄中,也能把你溶化消磨,休想有支撐抵抗的餘地。但是自能託過朋友,來見好了牢頭,上上下下全把錢花到了,當天便能有舒服地方給你。要不花錢疏通好了,不必等宣告死刑,就得斷絕生路。這就是前清時代獄中的弊政,直到而今,表面上雖然改良,骨子裡邊究竟比前清也好不了多少。

卻說胡璧人自下獄之後,雖然未受著什麼痛苦,但是不能同家人朋友往來,一個人住在一間小屋裡,孤零零,冷清清,總覺著十分寂寞。後來同牢頭熟悉了,兩個人便時常敘家常,談閑話。牢頭常到他屋中來,他也不時到牢頭屋裡去。這個牢頭,乃是北京的老土著,姓霍名錚字善鳴,在齊化門內住家。從十幾歲便在倉里,隨著花戶頭目做一點小事。他小時,曾在左胳臂上刺過一條黑龍,後來便有人送他一個混號,叫烏龍褂。他雖自幼吃倉,卻生成一種豪俠之氣。後來到三十幾歲上,論資格,本輪著他當花戶了,他卻讓給同事的朋友,並且連讓了兩次。到了第三次,他已經四十歲,決意不肯再讓了。此時比他資格略淺的,姓薛名雲字步霄,同他是兄弟,平日非常的親密。這一年現任的花戶,因為聲氣太大,倉場侍郎想辦他,嚇得不敢幹了。論資格,便應當霍善鳴充當,薛步霄面子上也極力推戴,說這個擔子,非大哥肩起來不可。霍善鳴也就居之不疑,同步霄商量接事的手續。步霄在表面上,倒也是極力幫忙,哪知骨子裡邊,他卻安了壞心,要使毒計,害善鳴的性命。這時候正在三伏,天氣暑熱。當年北京城還不曾開闢公園,只有京東二閘,為消夏好場所。二閘離齊化門,只有十幾里路,坐小船,一個多鐘點便能走到。二閘是靠河岸,有極寬闊的一塊平地,平地上有茶棚,有飯館,有各種遊戲場,如說評書、說相聲、唱蓮花落、變戲法之類,非常的熱鬧。再看河裡許多小船,來回如穿梭一般,煞是好看。北京有錢的人,一到夏天,便成群結隊,到二閘來避暑。或在小船上迎風,或在樹底下品茗,或在各遊戲場所聽玩意,或跑到野飯館喝酒猜拳。等到日落西山,天快黑了,方才乘船回京。因此,二閘在前清時代,直是天然的一座公園。霍善鳴因為住家在齊化門,離二閘很近,他便時常跑去遊玩,薛步霄也不時地隨他同去。這一回因為接花戶的事,步霄本算計善鳴還許讓給他接,卻沒想到,他竟自不讓了。步霄不免大失所望,面子上雖捧著善鳴,骨子裡卻要想主意害他。只要把善鳴除掉,料想花戶事,再沒有第二個人爭。他便買好一個善撲營的撲戶,此人姓張名勇,就在二閘住家,身量既高,力氣尤大。步霄應許給他三百兩銀子,授以密計,叫他如此這般,饒害了善鳴,還不露一點痕迹。

張勇回到家中,凈等著照計行事。不料薛家有一個趕車的,名叫耿大,在旁邊看著留意,竟自把這事竊聽明白了。他心中大大地不以為然,說我們主人,當初窮得沒褲子穿,蒙霍大爺的提攜,把他領入倉內,做了一名小頭目。這二年,也很發幾個錢的財,買房子,置大鞍車,足抖一氣。飲水思源,全是霍大爺的提拔。他不但不知報恩,還因為爭花戶頭兒,要害人家,像這樣的人,真是狼心狗肺,我還伺候他做什麼。莫若把這信息,報給霍大爺,叫他早早地防備一下子,總也算救人一命。耿大想到這裡,便去尋霍善鳴,把這事原原本本全說了。善鳴賞了他二十兩銀子,他執意不受,說:「我泄這個底,完全是為良心驅迫,並不是貪圖賞號。我要接你老的銀子,便是賣我們主人,我還算一個人嗎!」善鳴聽他這樣說,只得罷了。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仍叫他回薛家,千萬別動聲色,我自有法子處理一切。耿大去了,善鳴在暗中尋了兩個精通武技的,全是通州長營的回民。一個姓白,一個姓黑,全是出名的練家,不但力大無窮,而且身體輕捷。更有一樣特別的本事,是善於泅水,能在水中隱伏著,走出二里路去。善鳴將這兩個人請來,同他們商量防備抵抗的法子。姓白的說出一條計策來,善鳴十分贊成,依著他這主義行事,面子上卻仍同薛步霄要好,絲毫的形跡也不露。

這一天,善鳴駕著一隻小船,到二閘去乘涼。船在中流蕩漾,也不靠岸。船上只有善鳴,同一個划船的舵工,此外並無一個人。此時河中的船隻很多,往來如穿梭一般。忽然有隻小船,彷彿箭一般的快,直衝過來,不偏不倚,正撞到善鳴的船上,把船撞得一欹。緊跟著,那船上有條大漢,縱身跳至善鳴船上。真箇是力大無窮,他的腳才一點著船板,這隻船便失了重心,潑剌剌一聲,船底朝天,三人俱都落水。那大漢「哎呀」了一聲,說:「了不得,快救人!」他嘴裡這樣說,乘水勢挺身過去抓住善鳴。既然說救人,就應當向高處提,才是救人的道理,哪知道他不向高處提,反向水底下按。這一來,善鳴可真吃了大苦,照這樣有三五分鐘,准准地淹死。正在死生呼吸之間,水底下鑽出兩個人來,一個把大漢的手擰開,一個提起善鳴來,如箭一般直登彼岸。可憐大漢這時候,反倒被人抓住頭朝下腳朝上,在水中提上提下的,叫他喝了一個飽。岸上同船上圍看的人,是越聚越多。有那好管閑事的,便大聲吆喝著:「你還不把他提到岸上來!照這樣,豈不活活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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