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回 開舌戰金戈二說服聯星 撒酒瘋丁元珍大罵純立

賓小岑正在害怕要走之時,忽然有人敲門,並且聲音很大,還喊著別放走一人。這一來,不但把小岑嚇得鑽入床下,就連眾人也都變了顏色,一個個藏沒處藏,躲沒處躲。還是純卓先有急智,忙叫大家先不要慌,仍然按著唱票戲的布置坐好了。各人手中全拿著一樣樂器,作為預備打通開戲,然後派一個人去開門。到底是聯星久在軍界,比他們膽子全大,他一個人出去開門。本來大廳旁邊就是街門,只需三腳兩步,便到了門前。此時,門外的人已經等得不耐煩,又連敲門幾下,還喊著說:「你們幹些什麼秘密,連大門也不管開!」聯星一邊答應著,將門開開,卻把他嚇一愣。原來是本區的巡長,帶著四個警察,後面還跟著一名軍官、兩個兵士。一見聯星,巡長認得他不是房主人,便一聲兒不響,領著後面的人直往裡走。聯星也攔不住,只得在前面做嚮導,把軍警領至大廳。眾人見了,全不知是為什麼事。可憐恆石風手中,正提著一面大鑼,他心裡一害怕,手中一鬆勁,只聽噹啷啷一聲,鑼已扔在地下了。巡長認得龍子春,朝他點點頭,說:「龍都老爺,我們無事也不敢擅造潭府。因為這幾天你宅里總是鑼鼓喧天,拱衛軍稽查越老爺不知是怎麼一回事,連天到本區打聽。我們說是唱票戲,他還有點信不及。因此今天特地同他來,到宅里看一看。」龍子春此時驚魂甫定,知道不是逮捕他們,這才大著膽子,出來答言,說哪一位是趙老爺,快請坐下談一談。只見後邊那一位軍官,挺身出來,說:「咱老子就姓趙。你們這一夥妻孫,唱些什麼?吵得四鄰不安。咱老子在河南,就聽說北京城裡那些在旗的舅子們,全會唱二黃腔,今天倒要煩你們唱一出了。」老趙這一套話,說得在座一干人面面相覷。忍受吧,真有點忍不下去;發作吧,卻又不敢。姓趙的還是一再催逼,龍子春只得納著氣兒問道:「但不知道老爺想聽什麼戲?」老趙道:「你們唱出項宮保打東洋吧。」子春聽了一怔,說我的趙老爺,這是你們河南的戲,我們北京人從來沒聽說過,可從哪兒唱起啊?老趙道:「哼!老丈人,這是給中國露臉的戲,你們反不會唱!就會唱翠屏山殺和尚啊!哼!妻兄小舅子!丈人的!」說罷扭頭便走。兵警在後面跟著,一直出大門去了。子春道:「這是哪裡的晦氣!憑空跑來這樣一個野蠻玩意兒,滿嘴也不知噴些什麼!」聯星道:「我心裡鼓一鼓,要想打他嘴巴,又怕給子春兄招出禍來。」大家齊說道:「千萬打不得。你別看這樣,正是老瞞的心腹干城。如今北京九城,全布滿了,是專為防範咱們旗人的。自從輔公被炸之後,他們是專在旗人身上注意。你如果不服,他是張口就罵,舉手就打,饒吃了虧,還沒地方訴委屈去。最好忍著一點,別惹他們就是了。」

眾人正在紛紛議論,烏勒春忽用鼻子吸了兩吸,連說:「好臭好臭,哪裡來的這大氣味啊?」他這一提頭兒,眾人也都聞出臭來了,異口同音,齊說臭得奇怪。聯星說,別是子春兄在客廳里放著馬桶吧,不然哪裡來的這木犀香味呢?子春道:「豈有此理!我縱然不好潔凈,也不至於把馬桶放在客廳里當陳設啊。再說果然這屋裡有馬桶,大家坐了半天,為什麼聞不出來,單單這時候才聞出來呢?」眾人也說沒有馬桶,不要胡疑惑。志仲梯說:「多半是貓糞,不信咱們掀開床帷子,看看就知道了。」說罷便過來掀開床帷。他這一掀床帷,登時把眾人招得哄堂大笑。原來床帷子裡邊,還趴伏著一個人,正在賓小岑。仲梯忙用手揪他出來,說大兵已經走了,你快出來吧,別現眼啦。小岑哼哼著說:「不行,我一泡屎全屙在褲里了。你快招呼下人打一盆水來,我擦洗擦洗,換上褲子,才能見人呢。」他這一說,把眾人招得重新又大笑起來。聯星賭氣向地下唾了一口,罵道:「現世寶,活丟人!可憐我們旗人隊中,原來凈是這些東西,還組織什麼宗社黨扶保什麼皇室呢!嘿!不要給人家添笑話招難看了。」少時下人打了一大盆水來,子春又替他尋了一條褲子、一雙襪子。可憐賓小岑從床下爬出來,眾人全堵著鼻子,遠遠地看他。只見他把大夾襖脫了,下身穿著兩條白布單褲,全被屎陰濕,黃了一大片,臭氣熏人。恆石風的嘴,平日就極刻薄,如今看見這種現象,他焉能一言不發?隨笑道:「小岑,你的滿腹經綸,為何跑到床底下發露?」小岑老著臉道:「誰願意丟這人?當時我聽見大兵說話,又是河南口音,心裡一害怕,就提不住了,可有什麼法子呢?」聯星道:「算了吧,不要說了。咱們還有正事可議嗎?要沒正事,我可要告辭了。」龍子春同恆石風,齊說雲亭不要走,我們還有話呢。純卓先道:「有話另找地方說去。這間客廳已經變成茅廁窖,難道還能坐下議事嗎?」子春道:「有有,你們隨我來。」

眾人跟著他出了客廳,來到里院卧房。聯星忙問還有什麼事可議?石風同子春齊說:「會議的事,千萬可別在我兩個人家裡了。不是旁的,那拱衛軍稽查,實在厲害得很。我們不過在家裡唱一唱票戲,他還跑來搗亂,舅子丈人的,胡卷一套;倘然要成立什麼會,被他們知道了,我們更休想安生了。」恆石風說這話時,並表示出一種很害怕的態度來。聯星見了,心裡益發不痛快,冷笑著說道:「這事可真難辦了。你們有房子的人,怕擔聲氣;我倒是不怕擔聲氣,可惜又沒有房子。照這樣,這個宗社黨簡直就不必辦了!」純卓先道:「雲亭,你不要先發躁,咱們慢慢商量。本來這事,也不能怨龍恆二兄。那些拱衛軍,是蠻不講理的,只要叫他們著一點把柄,當時便能給你一個下不來台。況且我們這種組合,原來是應當秘密的,要彰明昭著,不但於事無益,而鬧大了,使對方有所防備,以後我們連自由全不能了。聯兄你想,我這話可是不是呢?」聯星點頭贊成,又問卓先:「以後我們開會,到底上哪裡去呢?」純卓先思索了片刻,忽朝一個人笑道:「靜漪,你不是在萬壽山有差事嗎?那裡能否借個地方用用?」原來這靜漪姓崇名淇,字靜漪,也是滿洲內務府旗人。現在萬壽山行宮充當主事,終年沒有一點事做,僅止皇太后到萬壽山時候,他管指揮工人,打掃鋪墊而已。自慈禧崩逝之後,這萬壽山已經兩年不曾巡幸,因此崇靜漪的差使,益發清閑自在。純卓先一眼看見了他,便想起萬壽山來,問靜漪能否借萬壽山的行宮,作為臨時會場。偏偏靜漪是一個膽子最小的人,聽卓先這樣問他,他躊躇了很大工夫,方才答道:「這是皇上家的禁地,我可做不得主。倘然皇太后知道了,她老人家要怪下來,誰擔得起啊?再說還有管山的太監,我答應了,他不答應,還是做不到啊。」卓先一聽有管山的太監,便笑道:「這事好辦了。你也不用為難,只求你把管山的那位太監介紹給我們,我們自有法子向他去借,決然叫你擔不著一點不是。」靜漪道:「此人叫江得貴,倒是老資格的太監,同李得用、張得祿全是師兄弟。因為他上了幾歲年紀,老佛爺便派他去管山,其實也不過擔個名兒,聖駕不到山上去,他也是不去的。你們要會他很容易,我可以領去見他。但是要向他借山,多少也得納一點賄賂,要不然,他恐怕未必肯借呢。」恆石風接著說道:「這事好辦。我回頭封五十塊錢送給他,當然沒有問題了。」眾人見石風這樣慷慨,全都挑大拇指,說到底是天潢一派,與眾不同。我們就是這樣定規:後天過午,大家還在這裡會面,萬壽山能否借用,也就得著回信了。卓先又對聯星說:「你回至營中,揀咱們在旗的朋友,務必多約幾個,也壯一壯門面。」聯星答應去了,這裡大家也陸續分散。賓小岑涮洗乾淨了,換上褲子,也沒敢向大家告別,一個人就偷偷地溜了。

恆石風出了子春家,便到各王公貝子貝勒家裡,借著宗社黨的名義,狠敲了不少錢,高高興興地回家。心裡說,沒想到宗社將亡,倒給我造成了千載難得的發財機會,面子上給江得貴五十塊錢,哪知骨子裡我已敲了一萬多。這真是財神叫門,特別幸運。到後天過午,大家又在龍子春家開鑼唱戲。唱完了一出,便秘密開議。據恆石風、純卓先報告:已同江得貴接洽妥協,他不止肯把萬壽山借給我們充當會場,並且攜帶我們同去,幫同照料一切。眾人聽了,自然誇讚恆、純兩人辦事敏捷。卓先又問聯星,可曾聯合了多少同志?據聯星報告:一共聯合了十個排長、兩個連長,全是旗人中的少年英俊。他們本要同來,是我攔住了。一者軍營中掛的人太多,難免招上官疑惑;二者成群結夥的,跑到子春家裡,更容易招人注目。倘然被老瞞的稽查偵探看出破綻來,豈不又招了麻煩,因此沒叫他們同來。卓先連說:「好好,到底是雲亭心思細密,不愧是做大事的人。我們既然有了開會地址,第一步,得要定期開成立大會。大會既然成立,然後提出議案來,分途進行。如今時機已迫,刻不容緩。如再因循坐誤,大清的宗社,可真要不堪設想了!」眾人全贊成卓先的提議,唯獨龍子春尤其贊成。他是恨不得早一刻遷到萬壽山去,免得常在他家裡糾纏,終日提心在口,連一頓舒服飯全吃不下。他當時建議:最好明天大家便到萬壽山,開成立大會。所有議案,臨時再提也不遲。就這樣決定,不必再游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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