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九回 倡共和京都報敢言 保君主宗社黨開會

崇晉五說了這一大套,在他自己想著,瑞琦聽了,一定要咨嗟嘆息,替滿清可惜那金梁玉柱。再不然,一定要痛罵彭國珍,不應殘害多年的老友。哪知瑞琦聽了,竟自哈哈大笑。晉五忙問道:「二爺為何笑起來?難道說這件事還有什麼可笑的地方嗎?」瑞琦道:「難為你也是在德國留學七八年的,連這件小小的歷史,全不知道。瞎說了半天,直然是少所見而多所怪嘛!」晉五道:「二爺,你先不要責備我。你得知道,你留學的地方,同我留學的地方,性質迥乎不同。你在美國,人家那是共和的鼻祖,真正言論自由,集會自由,不受絲毫的拘束。我留學是德國。德是君主國家,名為立憲,其實是開明專制。所有防範革命的手段,非常之嚴,隨便開一個會,全得遞四五道呈文,有一處批不準,這個會便開不成。至於革命黨人,尤其不準入境。你何時聽說革命黨中,有一個德國留學生嗎?」瑞琦道:「怨不得五哥的奴隸性這樣深呢,原來是在奴隸國家、奴隸學堂畢業的。」晉五道:「你先不要開玩笑,到底說一說,內中有什麼可笑的歷史?」瑞琦道:「我是在美國時,聽一位革命黨人親口對我說的。他說,彭國珍同善輔在東洋留學時,兩個人年歲相同,相貌相同,並且在學校中的成績,甚至身上穿的衣服,無一不同。彼時留學的人,全認著他兩人是親兄弟,哪知連姓全不同呢。兩人好到極點,便提倡要仿照當年劉關張桃園結義。人家結義在桃園,他們結義,卻跑到東京小金井櫻花園中,朝著老天爺叩拜宣誓,結為異姓兄弟,同心協力,興漢滅清,不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來,但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去,將桃園盟文,略微變通了變通。從此,兩人益發親密。後來善輔回國,才露出本相來,把彭國珍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即刻回國,把善輔炸為碎粉,才消胸中之氣。倒是善輔識趣,給他去了一封信,很說得娓娓動聽,並應許從此以後,決不殘害民黨。國珍的氣,才略略平復了一半。近年善輔利令智昏,竟完全變了卦,對於民黨分子,一點也不留情。聽你說,索性連北京的漢人,全要斬草除根,這也就難怪國珍不肯留情了。我想他兩人當年的交好,竟會有今日的結果,實在令人可笑,所以禁不得笑起來。這種人有什麼可惜的,也值得你這樣張大其詞嗎?」晉五又喝了一杯酒嘆道:「看起來,滿清的天下,是沒得希望了。常言說,人心既去,天道難回。如今也不必管南方、北方,只這一個小小京城,便是榜樣。除去我們旗人,吃錢糧度日的,生命所關,還不會改變心志,其餘無論商家住戶,各界人民,口口聲聲,全都要贊成共和。其實共和是個什麼物兒,根本上他們也滿不知道,卻偏要隨著搖旗吶喊,發那種無謂的狂熱。這種愚民,說起來還不十分可恨,最可恨的,是有兩家報館,終日在紙篇上大吹大擂,把共和民主平等自由說得天花亂墜,把君主專制貶得一文不值。在輦轂之下,竟敢發這種狂言,鬧得滿城風雨,人心動搖,真真是可惡極了。」

瑞琦忙問:「是哪兩家報館?」晉五嘆了一口氣,說這兩家報館,性質絕對不同,主張卻是一樣。瑞琦笑道:「這話怪極了,性質既然不同,主張怎麼會一樣呢?」晉五道:「你哪裡知道?這兩家報館,一家是《國風新聞》,一家是《京都日報》。《國風新聞》本是日出兩大張,一種文話大報;《京都日報》卻是日出一小張半的白話小報。哪知他這小報的力量,比那大報卻高出十倍,差不多北京的人心,全被他這一張小報給說變了,真比三千毛瑟還厲害呢。但是他們那主筆同經理人,也太無味了。人家《國風新聞》主張共和,贊助革命,為的是大洋錢。一篇社論,一條新聞,真能一千八百的換錢花。終日坐馬車,吃大菜,住班子,置新衣裳,也對得起自己那一支筆。至於《京都日報》裡邊,經理同編輯窮得沒褲子穿,也不懂得去運動革命黨,弄幾個錢花花,偏偏要餓著肚子,提倡共和,贊助革命。請你想一想,這種人不是冤蛋嗎?」瑞琦道:「你倒不可這樣說。照人家的行為,才是真正純潔高尚的革命呢。至於《國風新聞》,不過是些高等流氓,打著排滿革命的旗號,好騙錢花,哪裡值得一論呢?本來老同盟會中的分子,也過於雜亂。在當初創始之時,黨規未嘗不敢肅,黨員也還知道自愛。後來每況愈下,那些下級黨員,直然變成了一種強盜結合:越是有品行有操守的人,越不能容;越是下三爛,拆爛污,明劫暗騙,生搶硬奪,滿嘴不說人話,一肚子奸盜邪淫的人,越能出風頭,在黨里奉為大將。那《京都日報》的幾位,當然同他們聯不到一處了。但是我久居北京,還不會注意《京都日報》裡邊,居然會有這樣出色的人物。五哥料想知道他們的底細,你何妨詳詳細細地說給我聽呢?」晉五嘴裡咽著飯,說:「我吃飽了,還得回旅館睡覺呢,要陪著你說到天亮,那可真辦不了。今天只好把他們高高供起,等明天我吃過早飯,破出一天工夫說給二爺聽,今天晚上,就求您饒了我吧。」瑞琦道:「豈有此理,你正說到熱鬧中間,為何打住不說呢?莫不成還要賣關子嗎?」到底崇晉五是打算賣關子不賣關子,作小說的實在不知道。可是作小說的,決不想著賣關子,使閱者諸君心裡發悶。咱們暫且把這一位闊少、兩位騙子手,全高高地供起來,直然把《京都日報》的人物,痛痛快快,請他們揭幕登場。

原來在前清時代,北京城風氣開得最晚。直到庚子拳亂之後,兩宮由陝西迴鑾,勵志變法維新,北京城這才有創始的日報。但在那個時代,名目雖說維新,骨子裡仍是守舊。因為慈禧太后,根本上本不贊成變法,不過為時勢所迫,面子上不得不敷衍遷就,好粉飾中外人的耳目。至於她的本志,就抱定了活一天樂一天。其實未來的局面,她早已看清,明知自己萬年之後,大清朝的宗社,一定要支撐不住。可是你要叫她放棄大權,由光緒皇帝自行親政,把國家著實地整頓一番,那卻萬萬休想。這是什麼緣故呢?一者因為貪權好利,天性萬不能移;二者因為她手下的幾個寵臣,全是光緒的冤家對頭,生怕還政之後,保不住他們的首領,所以活一天就得庇護他們一天;三者因為同光緒的母子感情,也過於惡劣,終身銜恨刺骨,決不能使她有舒心如意的一天。有此三種原因,所以寧可瞪著眼睛,坐視祖宗艱難締造的基業付之東流,也決不能回心轉意。果然,她崩逝之後未足三年,便出了這意外的變故。追原禍始,總不能不歸咎於慈禧了。因為這樣,所以北京的輿論,也不能不受這種勢力的支配。那些開始創行的日報,大半全含些半官性質,非如此不足以圖存。僅僅有一足以圖存、僅僅有一個敢說話的《京話日報》,落葉歸根,還把總理彭翼仲發往新疆效力。那時候創始的文話大報,只有朱琪辦的一個《北京日報》。白話小報倒是存有兩三家:最早的是《京話日報》,其次是《正宗愛國報》,再次便是《京都日報》。這三家小報,在北京城的勢力,確是非常大。因為九城內外,各商家,各住戶,差不多家家全要看一份小報。價值非常便宜,上面載的新聞,卻又不少。尤其是本京地方新聞,消息非常敏捷。不怕是昨日晚夜發生的事情,次日早晨便能詳詳細細地登在報上。而且稍有關係的事,一志再志,三志四志,甚至連載十幾天,必要把始末根由,收場結果,原原本本地登出來給大家看。所以小報的銷路,非常之廣。自《京話日報》被封之後,只剩了《正宗愛國報》同《京都日報》兩家,其餘還有一兩家,等諸自鄶而下,不足數了。這兩家報,要論銷路,以愛國為第一,它每日總能銷三萬上下。可是敢說話,有價值,卻要推《京都日報》。它每天約銷七八千份。可是看《京都日報》的,大半是中上等社會知識界中的人。因為它這報雖系白話,做得卻並不俗,可稱得起是短小精悍,雅俗共賞。而且演說那一門,尤其是言中有物,字字生動,真能替商民說幾句公道話。因此,上北京城稍有知識的人,提起《京都日報》來,沒有不贊成的。

可是這個報在當初組織之時,也未見得十分出色,全是後來由兩位有思想的人慢慢演進,而造成的一種價值。《京都日報》的發起人,便是四十幾回中打奏案的何益三。他自組成此報,便身為總理。辦了兩年多,不見發達。有人建議,說你所約的那幾位編輯,實在不夠材料,要想謀發達,非另請有學識有手筆的人來做編輯,是萬萬難求進步的。何益三倒是肯聽話,決然於北京幾個報混子之外,另請高明。此時恰有一位印刷界的朋友,名叫蕭玉成的,對他說:「你要想請主筆,我意中恰有一位。此人在舊學中,是舉過優的醫生;在新學中,是出洋留過學的學生。年紀不大,而且又有新聞的閱歷。因為那印字館中,曾承印過通報,這位先生便是通報的編輯。他就住在我們館中,彼此盤桓了有半年多。我從旁冷眼觀察,見他編輯,又敏捷又有條理。一個桌子上,堆半尺多高的稿件,他目閱手批,筆揮墨染,只需一個鐘頭的工夫,便整理得井井有條,改寫得停停妥妥。要說到做文章,更是下筆千言,倚馬可待,而且文言白話,無一不精。至於他的品行,更是潔身自好,從不會交過一個污爛的朋友。可是他的性情,卻非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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