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八回 素書傳訊叔侄開顏 黑鐵發聲英雄共命

清臣笑道:「你不用害怕,我自有法子,能叫你平平安安地到上海。你暫且在宜昌住幾天,到了時候,我自打發你走。你千萬不要到大街上去,只藏在我衙門裡,任事沒有。」虎臣道:「你到底是用什麼法子?預先告訴我,也好有一個準備啊。」清臣道:「你暫且不要打聽,到了時候,自然會知道的。」虎臣也不便再問。住了兩天,清臣又忽然備酒給他餞行。同席的有一個英國商人馬利,清臣給他二人引見過,又對虎臣說:「這馬利正是一位洋貨商人,他在上海英租界自己有行,此番也是到四川去才回來的,由此經過。我兩人在北洋時候,就有交情,他特意來拜訪我,我留他在宜昌玩幾天。恰趕上你也到這裡,正發愁滬漢兩關不易經過,我便想到馬先生可以帶你同走。但是得屈尊你暫且做一名西崽,才能矇混得過。等到了上海,只要避入租界,便沒事了。」虎臣再三稱謝,向馬利周旋幾句。馬利在中國已逾十年,說一口好京話,對虎臣道:「李先生,你此番做的事,我已聽李大人講過了,實在是俠腸義骨,不可多得。兄弟雖是外國人,也很樂意幫你的忙。你只管放心大膽隨我同去。到了上海,如果沒有地方住,可以住在我的洋行里。」虎臣又謝了。大家吃過飯,馬利便邀虎臣一同上船。清臣封了二百塊錢,送給虎臣做路費。又把木櫃取出來,交代清楚了,然後分手。虎臣隨馬利到江輪上,表面上,虎臣是侍候馬利的西崽,其實二人同台吃飯,同艙睡覺。果然外國人有勢力,無論到了哪個關上,一律放行,並不行那檢查手續。二人到了漢口,虎臣的意思,想要下船去,探一探瑞姨太太的下落。馬利攔住他,說:「你去不得。如今漢陽的戰事,還在彼此相持,你一下船,就難免有偵探注意。莫如隨我快到上海,再打主意。」虎臣想,這話很是。在漢口停了一夜,第二天便開往上海。及至到了上海,此時陳起梅已經宣布獨立,上海稽查往來行旅很嚴。馬利因為是英國人,便安然攜帶虎臣下了江輪,直到英租界去了。及至來到本行,馬利還再三留他,在行中暫住。虎臣卻執意不肯,遷到旅館中,一天沒敢停留,便擬了一封電報。直拍到北京亮果廠瑞宅。電上標明,是十萬火急,立候迴音。

誰知隔了兩天,依然沒有回電。你道這是什麼緣故?原來瑞方自離京以後,瑞棉同瑞琦叔侄兩個,恰似溜了韁的馬,出了籠的畫眉,海闊天空地胡搞起來。瑞琦有兩個得意的朋友,一個叫李子青,一個叫崇晉五。這兩人,本是北京著名架秧子的好手。李子青從前在金店做生意,專辦理捐櫃事務,同官場很有拉攏。因為他長得相貌極美,真是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又兼他性好修飾,衣履上很有考究,終日梳頭弄姿,顧影自憐,大家便送了一個綽號,叫賽潘安。後來同瑞琦拉攏到一處,他便用盡了拍馬手段,把這位闊少爺拍得歡天喜地,形影不離,連吃飯睡覺,全離他不得。所有瑞琦的銀錢,全歸他一手經理,較比在金店做生意,自然強得多了。那一位崇晉五,本也是闊少出身,並且是一位宗室。他父親還襲了一次輔國將軍。到得他本人身上,便沒有得襲了。他父親倒是很有思想,從他十八歲上,便送到德國去學陸軍。他整整在德國住了七年,據說是在陸軍大學已經畢業了。其實他是在德國玩了七年,上學的日子,通共算起來,連七個月也未必有。可是外國的流氓習氣同敲詐的手段,全學會了。回國之後,在陸軍部當差,空掛一個郎中虛銜。一年到頭,也不準到部里去一趟,終日約集一班高等流氓,設局撞騙,什麼砸班子,吃寶局,種種下流勾當,他全都干到了。瑞琦在外洋留學時就認得他,回國之後,益發引為知己。兩人在小班中,全有很大的威名:一提五爺,便是崇晉五;一提二爺,便是瑞琦,本姓早已誑沒了。更有一班古董客人,知道瑞方宅中寶物很多,如今老頭子不在家,便勾結李崇兩人,同少爺交朋友。少爺有時錢不敷用,他們便竭力供給。等借到幾千之數,大家便攛掇瑞琦,把宅里的古玩字畫拿出兩件來,他們隨便估價。明值一萬的,只估三千;明值三千的,只估五百。除去還賬之外,還能找給瑞琦幾個錢。半年工夫,這樣交易便做了十幾次。瑞琦的脾氣,是只有錢花就好,至於東西值多少,他卻滿不在意。他叔叔瑞棉,同他的脾氣不一樣,花錢方法也各別。這位先生,鴉片煙癮很大,又好鑽私門頭,卻不逛明班子。他所鑽的私門頭,還是些極下等爛污的去處。只要鑽著一個,至少得在裡邊趴兩星期,有時候一個月二十天,也說不定。去的時候,至少也要帶二三百塊,甚時候花光了,便滾蛋大吉。

這位瑞五爺,一個月之中,至少得要丟失一次。每逢丟失了,這位五太太便要翻江攪海地大鬧一次,立派宅里多少家人四處尋訪。有時尋得到,也有時尋不到。這些家人,全知道五老爺的毛病,所以尋訪時候,必須在極幽僻極骯髒的深街小巷,破瓦寒窯式的小住房裡,方才能尋得著。有時尋著了,連褲子帶襖,俱都入了典鋪,還得從賬房支錢,先給他贖出來,然後穿紮好了,用馬車把他拉回。拉到家中,五太太必要坐堂問案,大發雌威,施用閫刑。五老爺叩頭謝罪,謹領懿訓,然後這一案才能了結。可是了結之後,多則半月,少則十天,五老爺又宣告失蹤了。不定費多少事,再把他尋回來。縱然五太太加倍責罰,轉眼依然無效。家人因為尋他,不知跑了多少腿,挨了多少罵,哪一個不恨得牙痒痒。這一次又丟了,雖然訪著他的下落,家人約會好了,誰也不去拉他。卻攛掇五太太親自出馬,說這一次太太自己去,羞他一回,以後五老爺自然就學好了。五太太本是一位胭脂虎,上文已經表過。她本不懂得什麼叫出乖露醜,聽了下人的話,當真帶了兩個丫鬟、兩名僕婦,另外還有兩個家人,坐了兩輛馬車,一直尋去。這地方,在金魚池旁一個極窄的小衚衕內,倒下台階的一所破土房內。家人將門叫開,也不打招呼,便一直將五太太領到破土房裡。這一進屋子,可真把五太太氣壞了。原來是一間又小又矮的破土房,才一進來,這股熏人的惡味,直刺鼻孔,激腦嘔心,幾乎沒有吐出來。再看土炕上,五爺正在橫躺著吸鴉片煙。一個小香水瓶兒,做了煙燈,白紙糊了一個燈罩兒,一根破竹子旱煙袋權作煙槍,把煙斗安在煙鍋上,便吸起來。此時正在九十月天氣,五爺身上的棉袍子棉馬褂,早入了長生庫了,只穿著一件破舊油膩的洋縐小棉襖。同他對臉躺著一個婦人,替他燒煙,看神氣,總有三十開外了,一臉橫肉。上擦著極厚的粉,頭上卻綰著一個髻兒。地上還有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婆子,正在燒水,給他們做飯。五太太進屋來,那炕上的婦人先看見了,一骨碌爬起來,對老婆子發話道:「你管什麼的?進來生人全看不見!」瑞棉聽見生人兩字,才放下煙槍,抬頭觀看。不看猶可,看了不覺「唉呀」一聲,幾乎嚇得屙出大糞來,連骨碌帶爬地下了土炕,朝著五太太雙膝跪下,說這樣骯髒地方,太太如何來得?五太太也不理他,蹲下身子去,先左右開弓,打了他十幾個嘴巴,罵道:「現世寶,你還有臉活著!」又喊丫鬟僕婦:「你們還不動手,等待何時!」這些人如狼似虎地擁上來,把炕上的婦人拉到地下,又是踢,又是打,又是撕,又是擰。婦人雖極力掙扎,怎當得一人難敵八手,直打得狼嚎鬼叫。瑞棉看著心疼,直向五太太磕頭求情。五太太惡狠狠地啐了他兩口唾沫,罵道:「不要臉的臭烏龜,你還愛惜這過了時的娼婦粉頭,我非活活把她打死不出這口氣。」女鬟僕婦聽五太太這樣說,那拳腳下去得更狠了。隨來的家人見打得這樣凶,生怕鬧出人命來,偷偷地溜出一個來,招呼站崗的警察,來了兩個,吆喝著住了手。五太太見警察來了,便戟手大罵:「你們是管什麼的?遍地暗娼,你們睜著兩隻狗眼,裝看不見。我把這娼婦同你們兩個,一齊送到警察廳去,問你們廳丞,到底該管什麼事?」兩個警察白挨了一頓罵,倒得請安唱諾的,直央求她。後來算是答應,把這暗娼送區究辦,即日封她的門。五太太這才開恩不究了,氣憤憤地把五爺裝到車上,拉回家中,又著實訓責了一番。從此不準再出屋門,硬囚禁了兩個星期。

瑞棉在家裡憋得亂蹦,只是不敢同五太太抗,卻想在旁人身上出氣。恰趕上瑞琦這幾天沒有錢花,從家裡抬出一架很大的漢鼎,想要賣與琉璃廠延清堂古玩鋪。偏偏被瑞棉看見了,立刻把家人喝住:「你們好大膽子!這樣值錢的東西,抬了就走,你們要造反啊!」家人回道:「五老爺,不要生氣。奴才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偷宅中一草一木。這是大少爺叫我們抬的,我們敢不抬嗎?」瑞棉聽了,益發火上加油,大聲罵道:「混賬,胡說八道!少爺叫你抬鼎,你就抬鼎,少爺要叫你上吊,你也上吊去嗎?再說道一家之中,我是家主。一草一木,非經我允許,誰敢擅動!你不先來稟知我,愣敢向外抬東西,這就是目無家主。今天非送你警廳,從重懲辦不可。來呀!小旺兒,拿我的片子,送這混賬東西到廳里去。」原來小旺兒是瑞棉貼身的小廝,他在主人身旁,是是嗻嗻的,連聲答應,身子卻一動也不動。那抬鼎的兩個小廝,一個叫二斗,一個叫二升,是專侍候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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