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六回 戮欽差禪堂作法場 盜首級和尚指迷途

楊得勝一干人,昨天還朝著瑞方索餉,為何一夜之間,竟自變了面孔,將瑞方抓到大佛寺來,氣勢洶洶的,竟要革他的命,這也未免太突兀了。原來得勝等從前並不知湖北起義,也是活該湊巧,資州的美國教士新從漢口到來,所有李天洪起義這些舉動,他是親眼看見的。回到資州來,自然教會中人先知道了。偏巧這位教士,又同知州譚正斯是老朋友,他先到州衙去,把武漢的情形一五一十,全對州官說了。要不然,這資州本是窮鄉僻壤,一時也絕得不著這種消息。譚正斯本是一個老猾吏,生平最膽小怕事,聽見鄰省出了這樣大亂子,早嚇得亡魂失帽,不知怎樣才好。又兼州城之外,現扎著三營湖北陸軍,他們一定同革命有連帶關係。倘然這個風聲傳出去,叫軍隊知道了,他們在本州革起命來,哪還了得嗎?想到這裡,便將八班六房,全傳到後花廳當面囑託,千萬不許在外邊露一點風聲。哪知他不囑託還好,這一囑託,更壞事了。那些當衙役的,哪有好人,立刻便跑到城外去報機密,所為的是討賞。得勝聽見這樣警報,也不敢視同尋常,果然賞了差役幾兩銀子,然後召集了一回秘密會議,將湖北的事,對大家完全宣布了,又問這事應當怎樣處法。第一營營官張成功,性情激烈,本是一位革命健者。依他的主意,立刻把瑞方兄弟殺死,拿首級到湖北去獻功。內中參謀同那兩位營官卻不贊成,說這樣辦太魯莽了。我們先把瑞方監視起來,俟等孫委員借款回頭,我們先將錢誆到手中,再做計較。橫豎瑞方的生命,逃不出我們手中,我們何必忙在這一時呢?得勝很贊成這套議論,當時便同大家計議,明天先把瑞方賺到廟中,給他一個下馬威,然後再監視他。他懼怕我們,還得要感激我們,將來有了錢,自然得快快拿出來買命。眾人商議好了,第二天便派了四名衛隊,去請瑞方,偏巧瑞方進城借款去了。得勝對大家笑道:「他這回借款,太不是時候了,你們想湖北這消息,已經鬧得滿城風雨,知州縱然有錢,豈肯白填這個窟窿?他不過白跑一趟罷了。」又催那四個兵,急速到城裡去尋瑞方,不大工夫,果然把瑞方架來。始而得勝演說,瑞方已經嚇得真魂出殼;繼而張成功又要實行殺人,哪裡還坐得住,從椅子上勉強掙紮起來,向大家說道:「諸君不要錯認我是滿人。實對諸君說,我祖上確是漢籍,我們老姓姓金,並不姓瑞,我確是金聖嘆的後人。當初,聖嘆先生被漢人殺了,他的妻子全發遣到黑龍江為奴,便改了旗姓,已經九代了。鄙人確是聖嘆的九世孫,諸君不要誤認我作旗人。」瑞方這一套掩飾之詞,自以為矇騙這些軍官,使他們深信不疑,可以免去眼前的災禍,哪知他們卻不聽這一套。張成功早大聲喝道:「不要信口胡說了!你拿我們大家當三歲兒童看待,那是不成功的。誰不知你是滿人中的大員,今天遇在我們手裡,休想活命。」說罷揎拳挽袖,便要搶上講台,去拉瑞方。高低還是楊得勝看不過了,一把將張成功拉住,說你先慢著,這不是任性胡鬧的事。瑞大人是朝廷的欽差,倘然有個好歹,我擔得起嗎?再說湖北的事,不過傳言,倘然不真,你們無故戕害欽差大員,便成了叛徒。區區一二千人,各省派兵會剿,豈不是自尋死路嗎?一席話把張成功擋住,算是給瑞方解了圍,瑞方嚇得也不敢再往下說了,只是拱手向得勝再三致謝。得勝又安慰他,說大人自請萬安,有末將在這裡,決不能叫你受著一點委屈。隨又吩咐護兵,仍將瑞大人送回行轅,路上兵丁們不準啰唣,如有侮辱欽差的,定以軍法從事。得勝這一下令,瑞方心中才不慌了,彷彿拉到市上的囚徒,忽逢赦旨一般,一刻也不敢在這裡停留,立時辭了得勝,匆匆地出廟回寓。

來至寓中,見了他六弟瑞錦,止不住放聲大哭。說萬沒料到,咱們弟兄,無緣無故地跑出北京,死在這萬里之外,將來連屍首全沒人管收,飽於虎狼之腹,這是造了什麼孽呢!瑞方一壁說著,哭個不住。可憐瑞錦還不知是怎麼一回事情,拉著他哥哥的手問道:「到底是為什麼事啊?」瑞方這才收了眼淚,將湖北的事,對瑞錦詳細說知。瑞錦卻不懼怕,也不哭啼,只嘆了一口氣說:「哥哥你想開一點吧,常言說,生有地,死有處,誰叫你貪圖功名富貴呢?在北京住著,有多麼逍遙自在,偏偏要拿出四五十萬來,捐一個萬里充軍,偏偏又趕上這樣驚天動地的逆事,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要往死坑裡跳,還有什麼說的?橫豎咱弟兄兩個,生在一方,死在一處。哥哥有個好歹,我也決不想活著,一路奔鬼門關,也省得在路上受罪。我是早想開了,空哭一陣子,有什麼益處呢?」瑞方萬沒料到,瑞錦說出這一套話來,心中很不自在,說你是瘋了吧,為何偏說這喪氣話呢?瑞錦冷笑道:「算了吧,我倒想說吉利的,也得有啊。你難道不睜開眼看看,那楊得勝、張成功一干人,比強盜還厲害。就是沒有湖北的事,我們弟兄也危如朝露,何況又遇著這大題目,他們益發可有借口,說不定拿我們的性命,到湖北去擎功受賞。你想一想,還能有活路兒嗎?」一席話說得瑞方毛骨悚然,只是搖頭嘆氣說:「老弟的話何嘗不是。不過,蟲鳥尚知貪生,何況人類?我們總要死里求活才是,難道就真坐著等死嗎?我如今尚有一線希望,或者可以藉此求生。」瑞錦忙問他,有什麼希望?瑞方道:「你忘記了孫會卿嗎?他到湖南去借款,已經去了好多日子,算計著早晚總該到了。只要他能借來一筆巨款,我們有了錢,便可以買命。那楊得勝、張成功等,雖說兇惡,究竟同咱們並沒有深仇大恨。只要有錢給他們,再多說幾句哀憐的話,勸他們早回湖北。我也不希望做官了,從此隱姓埋名逃回上海,趕緊搭船到津,便可脫離危險,保全性命。你想這法子可好嗎?」瑞錦聽罷,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哥哥,你還盼望孫會卿嗎?那個混賬東西,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他決然不回來了。」瑞方道:「你怎麼張口罵人?孫會卿是我的契友,況且從前我待他有恩,他無論借到借不到,萬沒有不回來的道理,你這可是錯怪人了。」瑞錦嘆氣道:「哥哥,你到如今還脂油糊心,拿著壞蛋當好人,怎能不鬧到這樣結果呢!假如當日你要肯聽項四哥的話,決然遇不到這種禍事。事到而今,你還拿會卿當好人。他本是一個市儈,此番到湖南去,款子八成可以借到。只是湖南湖北相隔不遠,那革命的事,難保他不得著風聲。他只要知道了,一定要變心的,幾萬塊錢纏到腰裡,到哪裡去不好,憑什麼送給你我弟兄呢?」瑞方連連搖頭,說越說越遠了,天下哪有這樣忘恩負義的人?他縱然貪財,難道就不留他日相見的餘地嗎?越是知道湖北消息,我想他回來得越快呢。瑞錦聽得不耐煩了,一甩袖子站起來,說:「算了吧,不要往下說了。像你這樣昏聵糊塗,只怕可著中國,也尋不出第二個來了。」瑞方本來沒好氣,又被兄弟當面搶白,怎能捺得下去,登時也發作了。說:「好啊,你目無長兄,竟敢當面侮辱我,真沒有王法了。你看不起孫會卿,我偏說他是好人。你既嫌我昏聵糊塗,不妨早早離開我,我沒有你這樣弟弟,你也沒有我這樣哥哥,咱們是各奔前程,也省得我帶累了你。」瑞錦萬沒料到,他哥哥說出這樣絕情斷義的話來,立時放聲大哭,說你不要我也好,我今天就走,也省得氣壞了你。說著便拿了自己隨身的皮包,邁步就要出門。高低是隨員萬有鑒、張金銘等,實在看不過了,一把將瑞錦拉住,說我的六大人,你一個人上哪裡去啊!大帥說幾句,也是自己弟兄,有什麼過不去的,也值得這樣小題大做,半路上就分家嗎?瑞錦仍然不依不饒地要走。後來還是瑞方覺著自己說的話有點太過火了,便又拉回來說:「老六你也太認真了。咱們自己弟兄,哥哥就是說你兩句,也值得這樣決裂嗎?人家勸你也是為好,難道就這樣不講面子嗎?」瑞錦聽哥哥這樣說,便也藉此下台。說我們做弟弟的,怎敢同長兄頂撞,只因哥哥太不認得好壞人,我在旁邊看著,實在難過。索性倒莫如遠遠躲開,眼不見心不煩,何必在一處慪氣,反倒招哥哥心裡不痛快呢?張、萬二人恐怕他弟兄再說僵了,便將瑞錦拉到他們屋中,點上大煙勸他吸煙解悶。瑞錦偏不肯吸,說你們自請隨便,咱三人隨便談心好了。張金銘也不再客氣,一壁吸著煙,一壁問瑞錦湖北的情形究竟如何?方才大帥是怎樣說的,你千萬不要瞞我們,我們知道底細,好到外邊去探聽風聲。倘然有一個風吹草動,好早早給你弟兄報一個信,也好防患未然,免得被人家暗算了。瑞錦聽他說得很有理,便將方才瑞方的話,又重新學說了一遍。嚇得萬有鑒直伸舌頭,張金銘也皺眉咧嘴,說怎麼好好的竟會出了這種事呢?據我想,大帥同六大人,還很危險,暫時先在家裡忍著,千萬不可出門。明天午後,我到外邊去探一番,如果風聲不好,趁早兒打正經主意,要真把性命葬送到這裡,那才不值呢?瑞錦點頭贊成,說你的主意很對,事不宜遲,早早探一個水落石出,省得臨時措手不及。我那哥哥越老越昏聵,咱們得著消息,不管他樂意不樂意,硬拉著他遠遠跑開,只要逃出這一群官強盜的手,就沒的可怕了。萬有鑒道:「你二位商議的很有道理,但要據我想,還得格外慎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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