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回 小人背義騙款失蹤 悍將聞風行兇定計

上回將章光培、韓德基所以行刺項子城的緣故,已經詳細說明。如今再翻回頭來說項子城。經此次意外之驚,回至行轅,所有閤府官僚同滿城文武,俱都前來請安。那九門提督同內城警察廳丞,更戰兢兢地前來請罪。項子城卻是談笑自若,一如平常,彷彿沒有這件事似的。唯有對於炸死的人,十分惋惜,叫預備上好的衣衾棺槨,將死屍裝殮了,又另外賞他家屬五千塊錢,作為撫恤之資。一面同參謀秘書,商議對於這兩個刺客如何處置。還是楊修建議,說刺客必是民黨中人,如彰明昭著地將他們正了法,對於民黨的感情必然大傷。宮保原是預備同他們講和的,如此辦理,與議和前途,也未免少有滯礙。但是留著他們,終久也是後患。依學生的意思,莫如暗暗示意烏謹,就在提督衙門密室中,神不知鬼不覺,把他兩人結果了,用兩口薄皮匣子裝起來,就埋在提督衙門後邊。從此以後,永不再提這個案子。無論是民黨非民黨,一概叫他猜測不透。宮保請想,這個法子可好嗎?子城點頭笑道:「你果然想得周密。」當時將武巡捕梁振邦叫過來,吩咐他如此這般,去尋烏謹如法辦理。可憐兩位烈士的生命,便輕輕斷送了。直到後來,方才移葬公園,挺立華表,大大地表揚一回。自從這個方法實行,北京城的軍警執法處,可就有了藍本。陸建文做執法處長,凡送進去的民黨分子,沒有一個不死在彈丸之下。始而還宣布罪狀,後來索性連罪狀也不宣布了,但見其入,不見其出,也不知道這些人消滅在何方何地。其中真是民黨的,固然很多,不是民黨,或挾嫌誣告,或設計栽贓,因而致死的也不在少數。彼時北京專有一群惡偵探,奉著官廳的委任,在九城內外查拿民黨。其實哪有這許多民黨,他們便想出種種的妙法子來,對於初來北京的人,或在北京沒有職業的人,始而聯絡套近,繼而引為知己,吐露他自己的真情,不是說孫文所派,便說是黃興所差。真有委任狀,拿出來給你看,又啖以重利,說受過委任之後,每月薪金至少也有二三百元。於是被誑的信以為真,居然托他薦引介紹,不幾天委任狀也發來了,有時候真能一百塊、二百塊地給洋錢。一到此時,便算大功成就,他們立刻向官廳報告,某處有亂黨,姓什麼叫什麼。及至帶軍警去剿,果然人贓俱獲,委任狀也有,私信也有,洋錢也有,立時送入執法處中,有口難辯,糊裡糊塗就把性命送掉。那位大偵探,可因此又陞官又發財,一領賞便是三千、五千,一陞官便是中校、少校。其實哪裡有亂黨,全是他們自己造出來的。這就是北京當日黑暗的實情,絲毫也不假。

項子城既將此事結束,緊跟著便借清廷口氣,下了一道旨意。大意便是停戰議和,以上海為議和區域,特派候補侍郎唐紹怡為議和全權代表,即日馳往上海,磋商條件。南京國民政府特派外交總長伍廷芬為全權代表,與唐昭怡晤而磋商,暫且按下不表。單說項子城在暗中,一切布置俱都就緒,專待霹靂一聲,便將清室的江山轉移到自己身上。思前想後,總算如了自己心愿,真是說不盡的快活。這一天正在密室與趙秉衡閑談,忽見家人拿上一個手本來。子城接過細看,見上面寫的是沐恩三品銜、候補都司李虎臣。子城見了,啊呀一聲,對秉衡道:「真真我倒把他忘了,上次皇太后召見,還提到瑞四爺在四川遇難的事。太后要預備降恤旨,派我調查他死事情形,如今過了兩三天,竟忙了議和的事,卻把這一件拋在腦後了。錯非他來尋我,我還想不起呢!來來,快把他叫上來,我好當面問話。」家人答應一聲,不大工夫,帶著李虎臣上來。只見他穿一身素服,形容憔悴,滿面風塵。一見項子城,撲地跪下,拉著子城的衣裳,放聲大哭。子城生平輕易不掉眼淚,今見虎臣這種形色,追念瑞方在時,同自己要好,不因失勢之後,少易初衷,在朋友堆中,總算是難能可貴,也便不知不覺地凄然淚下。隨用手將虎臣拉起來,說難得你真不愧是一位義士,請坐下談吧。虎臣如何敢坐,說卑弁是何等之人,敢與宮保並坐。子城道:「我因為你是義士,不要拘束官禮,自請坐下長談,午帥死事情形,諒非一言半語所能盡,你如果立談,也恐怕不詳盡,還是坐下好吧。」趙秉衡也在旁邊一力勸他坐下,虎臣這才斜著身子,在旁邊一個小凳上告罪坐下。子城先問道:「你是幾時回來的?」虎臣道:「卑弁到京才六日。因為沿路之上搜檢甚嚴,卑弁帶著午帥的首領,是要避人眼目的。好容易由四川到漢口,由漢口到上海,這才免去危險。在上海等候午帥的少爺去接,他始終未到,只得自己一個人扶柩回來。」子城聽到這裡,很不悅地問道:「瑞琦現在哪裡,他因何不去接他父親的屍骸呢?」虎臣道:「琦少爺現在卧病天津,尚未歸來,吩咐卑弁扶柩回都,停放在家中。俟等有了安葬之期,他自然回來了。」子城皺一皺眉,也不再問瑞琦,只問瑞方在四川究竟因何而死,為何瑞錦也隨著殉了難,你可從頭至尾詳細說與我聽。虎臣未曾答言,先流下淚來。說宮保若不厭煩,此事可說半日之久,當時情景,實在言之痛心。子城道:「你自管詳細地說,我決不厭煩。」虎臣這才從頭至尾詳細追述。

作小說的,只可用一種倒插筆,接續前文,再從瑞方在湖北路上說起。第五十回中說到欽差大臣瑞方,走到湖南邊界,被標統楊得勝、營長張成功,用強迫手段,索討軍餉。偏偏瑞方手中一錢不名。擠得實在無法,這才想出一個救急的主意,親自寫了一封信,差他的隨員孫會卿急速到長沙省城,面見湖南巡撫田魁麟,暫借十萬塊錢,一俟到得四川,便如數奉還。信上寫得十分懇切,大有得之則生、不得則死的神氣。寫好了,親手交與會卿,鄭重地說道:「會卿,你拿著這封信,便是拿著我兄弟二人的性命。見了田帥,必須善為說辭,無論如何,請他接濟這一步,將來如數奉還,我必格外酬報他救命之恩。你更要早去早來,莫使我盼得眼穿。你要知道,這一次張豹與祥呈暗中定計,實欲置我於死地。所以才派了這兩個武人,明著是保衛欽差,暗著是要我的性命。你若回來得晚了,保不定他們又出什麼花樣。千萬千萬,要緊要緊。」會卿諾諾連聲,將信接過,放在貼身的口袋裡。楊得勝代湊了二十塊錢盤費,瑞方也一齊交與他。會卿這才告辭起程,加緊趕奔長沙。這一日來至省城,先尋一個客店住下。休息一夜,第二天未吃早飯,便雇了一輛轎車,到巡撫衙門謁見。是日恰趕上十五,是官吏堂見之期,只見車馬水龍,院署前十分熱鬧。會卿從店中帶了一個人做長班,叫他上去回話。店伙去了很久工夫,方才回來,向會卿搖手道,不成功。門房回說,大帥這兩天正犯牙疼,無論什麼客,一概不見。會卿心裡發急,說這可怎麼好呢?有意將信掏出來,自己去托門房代遞,繼而一想不妥,倘或他把信壓起來,豈不更誤了大事?我只得先回店,再想別的法子。隨驅車回店,一個人悶悶地在房中打算,必須怎樣才能見到田帥呢?左思右想,急切間哪裡有妥善的法子。後來靈機一動,想起在北京時,曾隨著瑞方,同田氏弟兄會過幾次,知道這位田二爺專喜好字畫,尤其歡迎趙子昂的真跡。自己也曾作過幾號買賣,雖然賺得不多,總算是結過翰墨之緣。我如今只需如此這般,必定能與他會面。想到這裡,便將店東請過來說,我有一件事奉托,你能替我辦到,我將來見了田帥,得著好處,一定重重酬謝。店東問他什麼事情,會卿笑道:「你替我去尋幾軸舊爛字畫,越舊越好。就是那飯館中糊壁,多半煙熏火燎的東西,也可以用。我自有這個,便可以拿著去見田帥。拜託拜託,快快地尋來才好。」店東一聽大笑道:「這事不難,老爺用多少,我全能尋得來。」會卿道:「無須多少,自有三五卷便夠用了。」店家答應著去了。第二天一早方才回來,笑吟吟地說道:「幸不辱命。」說著便將腋下夾的舊字畫,放在桌上。會卿一看,果然又舊又爛,隨挨著打開看看,無意中卻遇見一宗寶物,原來是一個小小的中堂,上面畫著一架粉墨的秋鷹。會卿在古玩鋪多年,本是一位老鑒別家,生平所見名人真跡非常之多。因此一見這軸畫,便識得是宋徽宗皇帝御筆。又仔細辨認題款,「宣和」兩個字,已經模糊不清,「宣」字只剩了下面的兩橫,「和」字只剩了右邊一個不完全的口字,年字還有,御筆兩個字,也看不清了,可是鷹的神采卻一絲沒走。又仔細端詳,的確是真跡。會卿隨手掩在一邊,向店東再三致謝,說難得老兄這樣至誠,兄弟見了田帥,如有機會,必有相當的酬謝。店東本是勢力人,因見會卿能夠去見田帥,一定來頭不小,因此把自己家裡的破爛字畫,全搜尋出來。這一軸神鷹,本是他岳丈家的東西,岳丈死了,幾個舅爺全是狂嫖濫賭,也不知祖上的遺物那樣值錢。媳婦帶著孩子住娘家,小孩看見這畫兒,喊著好大鳥,一定要摘了來玩耍。玩耍夠了,又帶回家去。店東也不認得這是一軸名畫,只說這鷹有精神,叫小孩子扯了未免可惜,隨手捲起來放在案上。及至會卿索要舊畫,他忽然想起來,也隨著大堆卷過去。假如會卿是一位君子,一定不肯掠人之美,必將這鷹的出處告與店家,叫他好好收起來,寶而藏之,這才是做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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