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八回 惡家庭購禍擲多金 狠官僚殘民施毒計

田際雲打通了興顯徽這一關,瑞方的希望,總算十得七八。只是老恩王這一關,瑞方急切間想不出法子來。因為瑞方的為人,向來是名士派,他對於八旗親貴,看得一錢不值。從前慈禧太后很賞識他,他又是庄中堂的門生、項子城的盟弟,因此八旗親貴,也得讓他三分。他對於老恩王,雖然面子上敷衍,其實卻不肯真心孝敬。老恩王因為他慈眷優隆,又有項、庄兩人庇護,自己也不肯作這冤家。及至太后駕崩,項子城遭貶,只剩了一位庄中堂,瑞方的勢力已經一落千丈,所以革職時候,旗人無不稱願。不料後來庄中堂又死了,他朝中一個靠山也沒有,再想巴結老恩王,如何來得及?所以這一次打算出山,煞費周折。總算他心靈心敏,鑽了田際雲這個門子,郵傳部尚書一關,居然安穩通過。只有老恩王還想不出法子來。際雲大笑,說我昨天同四爺說的話,怎麼今天就會忘記了?瑞方這才恍然大悟,不覺拍手大笑道:「真真我怎麼這樣昏聵呢?老恩王親口說的,叫你替他攬買賣,你也好沾點油水,彌補虧空,怎麼我倒忘死了呢?好好,一事不煩二主,還求你辛苦一趟吧。」際雲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去,回來您聽好音吧。」說罷刻不容緩地去了。

直到三更多天,他方才跑回來。瑞方已經等得急不可耐。見他回來,如同得著寶貝一般。一見面才要張口問話,卻見際雲愁眉苦臉,並沒有一點歡喜的神氣,心中早不覺涼了一半,把要問的話,也咽回去不好張口了,只瞪著眼望著際雲。際雲坐定了,未曾張口,先咳了一聲,然後說道:「我的四爺,你同老王爺,有什麼間隙嗎?」瑞方聽這話,不覺嚇了一愣,說:「這話從哪裡說起呢?我又不脂油糊了心竅,怎敢得罪他老人家?從前我做封疆時候,府里三節兩壽,一次也沒敢落場過。就是來京,也先給他老人家前去請安,難道還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嗎?」際雲嘆道:「我聽四爺這一說,你就是外行了。你做了封疆,對他老人家只應酬三節兩壽,這就是你的大錯了,還能說周到不周到嗎?」這幾句話,說得瑞方毛骨悚然,忙問際云:「必須怎麼樣呢?」際雲道:「各省督撫大員對於恩王府,得時刻有駐京的人員前去探聽消息。比如府里想置辦什麼物品,京員得著消息,趕緊置備齊了,託管家大人送進去,說這是某省某督撫孝敬老王爺的,務必請賞臉收下。王爺收了,然後由駐京人員向該省報一筆賬。有時王爺提起誰來,意思是想用錢,要三萬五萬呢,京員得著信,立刻就給送進府去,然後再去信報銷。如果數目太大了,就即刻去電報請示,那邊回電,叫照撥,京員便即刻由銀行撥過。至於三節兩壽,照例文章,倒無須十分鋪張,這是避聲氣的意思。四爺做了這些年封疆,連此中奧竅還不十分瞭然,就知道三節兩壽送禮,那就難怪老王爺對你不住了。」瑞方聽了這些話,只是搖頭吸氣。說:「我這些年官,總算是白做了,還不及你的閱歷深呢!請你說吧,王爺對於我,倒是什麼意思呢?」際雲道:「王爺一聽到四爺的官印,便老大不高興,說某人財發足了,他向來又是一毛不拔。如今大可坐在家裡享福吧,何必又想出去做官呢?是我再三地懇求,王爺說:他既想開復罪名,出來做官,就得大大地花一塊本錢。我聽得這一句,知道王爺已經有了活口氣,總算是好辦了。便追進一步問道:請示王爺,得叫他拿多少錢呢?老王爺沉吟了一刻,答道:看你的面子,叫他拿六十萬吧。由這六十萬之中,給你提一成,我凈擎五十四萬。這就是最低的價額,也不用添湯換水,往來麻煩。你回去對他說:是這樣,你來見我;不是這樣,你也不必白跑路了。我聽這價錢要得太大,只得又再三央求,說王爺說的數目,實在不多。只是瑞某人已經閑了一二年,他平日又好揮霍,恐怕手裡沒有這麼多錢,還得求爺格外恩典,再減一減吧。就連王爺賞我的那一成,也可以豁除不算,只求王爺多減幾個,成全了他這廢員。他將來出去,一定忘不了爺的好處,必然格外有一份人心。我說了這好多話,王爺只是大笑,說你同瑞某人有什麼特別關係,這樣替他出力。實對你說,我決不希望他有什麼人心,我只講的是眼前交易。既然你這樣說情,又拋棄了自己的六萬塊,這樣吧,我要一個整數兒,五十萬元。再去一個錢皮,也是不成功的,你也不必再多費話了。我聽了這口氣,知道沒有一點活動餘地。只得先回來同四爺商量,我萬沒料到他張這大口。究竟辦與不辦,請四爺自己斟酌吧。」瑞方聽說老恩王要了這麼多錢,自己也不免躊躇起來,說:「我在兩江直隸任上,雖然剩了幾個錢,買金石字畫,就耗去一大半,其餘在河南輝縣,又置了不少莊田,哪裡還有這多的現款呢?實對你說,只有正金銀行,存著我二十萬元,這連一半還不夠,其餘的向哪裡想法子去呢?」說著又低頭想了一會兒,說:「也罷!我還有粵漢川鐵路、上海招商局,同湖北漢冶萍三處的股票,共三十幾萬。如果滿拿出來,二十萬還能押得出來。只是這樣一辦,比抄家也差不多了。」際雲道:「四爺你想開一點吧,自有人就有錢。你如今雖拿出四五十萬來,眼前就可以得復原官;再加上督辦鐵路的欽差大臣,這一趟走出去,至少也能弄到百八十萬,這便是對合的利息;你到了湖北四川,說不定攝政王一歡喜,便放你該省的總督,一帆風順,不定賺多少錢回來。這四五十萬,算得什麼?」幾句話打動了瑞方的心,不覺嘆一口氣道:「好好,咱們就孤注一擲吧。只是還有一樣難處,所有銀錢股票,俱不在我手裡,這事還得好費周折呢。」際雲詫異道:「怎麼四爺自己的錢,卻不在自己手裡,難道全押給人了不成?」瑞方道:「你不知道,我們家裡是六爺當家,所有金銀產業,全在他手裡。六爺是一位經濟大家,滴水不漏,所以我把家事全託付了他。如今要從他手裡再拿出這麼多錢來,他一定不認可。看起來,豈不要費唇舌?」際雲道:「據我看,這事並不難辦。六爺也是做官的人,他很知道做官的出息。只要你破釜沉舟地將利害說一說,我想六爺決不至固執不通。」瑞方道:「但願這樣不好嗎!回頭我先說著看吧。」際雲告辭去了,說我明天再聽好音。

瑞方將他送走,天已四更多了。自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只是睡不著。忽然想到升了官,四川總督安穩到手,便高興得了不得;忽然想到四五十萬白花了,又不覺心疼得難過。方寸之中,如同開了鍋一般。好容易熬到天亮,方才閉眼睡著。睡了一刻,便起來,刻不容緩地要開家庭會議。原來瑞方弟兄共有三人,他本人是長兄,大排行卻居第四。他的兩個弟弟,老五叫瑞綿;老六叫瑞錦。他原是一榜出身,由工部郎中外放府道,轉任兩司,薦升督撫,總算是一帆風順。兩個弟弟全是筆帖式出身,老五現為理藩院員外郎,老六是度支部主事。他弟兄三個雖是一母同胞,脾氣卻判然迥異。瑞方是名士派,專好吟風詠月,賣弄風流。又有金石畫之癖,所掙幾個錢,滿消耗在這些無用的廢物上。瑞綿是吃喝嫖賭吸大煙,無所不好,終日同一群流氓胡闖混鬧。所當的差事,不過掛一個空名。家裡的錢,只要叫他拿著,隨手就盡。唯有六爺瑞錦,卻是天生的經濟好手,連一個銅子輕易也捨不得花掉。在部里當差事,總是回家吃飯。有時候餓極了,只叫聽差的買兩個燒餅,兩根油麻花,就開水送下去,便算是一頓飯。要想叫他飯館吃幾毛錢,要了命也不肯的。瑞方見他這樣,所以把財產交給他經管。他過日子非常儉省,每天只給廚子八吊大錢菜錢,合制錢一弔六百文。家裡上上下下,足有四十餘口,每人連兩個銅子全合不到,除去白菜豆腐之外,什麼也不能吃。因此一家人,沒有不恨瑞錦的。唯有瑞方的姨太太,同他兒子瑞琦,尤其恨得厲害。

瑞方的這位姨太太,來路不正,兒子卻是她生的,大太太只生了一位小姐。當日項子城同瑞方極要好,本想要換著做親:瑞方將女兒許了項子城第六個少爺;項子城想把第五個小姐許給瑞琦。後來一打聽是庶出,而且這瑞琦又天生的下流。要論他的資質,真有過頂聰明,十七歲便到英國去留學。去了六七年,曾在倫敦大學畢過業,英文是極好了,而且漢文也不壞。回國廷試,考列一等,欽賜的進士,發往郵傳部當差。當差不過是個名兒,終日花天酒地,同一群八旗闊少在一處鬼混。用錢花,便向他老子瞪著眼要。瑞方是真怕他,要多少就得給多少,連一個不字也不敢說。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瑞琦自留學回來,終日大嚷著革命。他也是同盟會的會員,同一班革命黨全通聲氣。他老子做著滿清的官,他卻大罵滿清不是東西,非推倒愛新覺羅不算英雄好漢。瑞方終日提心弔膽,怕他在外邊闖禍。他也說得好:只要有錢給我花,我就不提革命兩個字;什麼時候沒錢,什麼時候就革命。因此把瑞方挾制住了,無論要多少錢,也得百依百順。這個風聲傳出去,項子城知道他是不成材的東西,所以換親的話,不再提起。瑞方只好在旗人隊里,給他定了一門親。到底項子城心裡,總覺有點抱歉,對不住瑞方。後來打聽他有幾個侄兒,才知道瑞錦屋裡有一個孩子,比瑞琦小兩歲,名叫瑞瑜,倒是循規蹈矩,比瑞琦強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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