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回 招降綠林若奉驕子 妄加白眼深種禍根

九錫口頭上雖然提出統領兩個字,其實他心裡,還是另有打算。章春林機警非凡,一看這神氣,也了悟八九。不過面子上既承他以統領相許,也樂得順水行舟,先承他這份情,然後再想主意對待。兩個人針鋒相對,各懷心機,章明夷雖然不哼不哈,他心裡卻清楚得很,坐在旁邊,看他兩人交涉,倒也有趣得很。唯有馬二麟是個直性的漢子,並沒有那些曲曲彎彎,他聽見九錫說許他們做統領,仍然領帶舊部,自然高興得很。有心說幾句感謝的話,又怕說得不得體,惹春林嗔怪,只可咽回去不說,凈聽春林怎樣對答。這四人各有一副神氣,倒也好看。

正在清談密議之間,忽見一人推門闖進,是一個高大的漢子,猛可間倒把九錫嚇了一愣。仔細看去,不是別人,正是那一天在煙茶樓上遇見,保護春林下樓的那個漢子楊四虎。只見他手裡拿著盒子炮,腰下還插著一柄短刀,凶風滿面,看著真有點怕人。他進來一聲也不響,便立在春林身後。春林看了他一眼,問道:「老四,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立刻便追了來?」楊四虎道:「我今夜在外間睡得很甜,不知什麼時候,當家的出去了。及至醒來,到裡間一看,不見了你,我心裡很發急,趕緊出來打聽,問誰誰都說不知道。我想當家的機密,只有汪師爺知道,便去將他叫醒了,問他下落。他沖著我嘻嘻地笑,卻不肯把實話告訴我。後來我真急了,要同他動武。他這才說,你不用著急,此時當家的同馬大爺、章四爺,全在北房第七間密室里,商議事呢,你去不去沒有什麼要緊。我問在座的還有外人嗎?他說只有一位王道台同議。我想王道台雖說是一位大官,究竟不是我們一群的人,總覺有些不放心。因此打定主意,仍然來看一看才好。我拉著老汪,叫他一同來,他一定不肯。後來叫一個嚮導,把我領到這一間門前,教給我怎樣推門,怎樣邁步,省得撞到機關上吃虧。我照著他的話才尋了來。」春林道:「我們在這裡是會議,並不是打仗,你來不來也沒有什麼關係。你倒是趕緊去尋汪之漢,叫他替我傳一個令:現在牛庄的眾兄弟們,暫且停留幾天,不準胡鬧,候我的信息,才准下手呢。」楊四虎答應一聲是,便去了。

九錫心裡明白:他必有一部分人現在牛庄,不定又想鬧什麼事。幸虧我在這裡穩住他們,要不然,這個禍出來又不小。想到這裡,便含笑問春林道:「按說你們的秘密,我原不應當打聽。但是今夜這會議,大家總算開誠相見,似乎沒有不可說的話了。方才老兄傳令到牛庄,不知那裡可有什麼布置嗎?」春林一陣冷笑道:「小民有幾句冒言,大人聽了,千萬不要見怪。如今這做官的,無論大小,簡直沒有一個人類,不知大人可信我這話不信?」九錫心想:這小子真壞,直是當面罵人,然而我又不能說他這話不對。只可笑答道:「你罵得好!一點也不錯。但是牛庄又有哪個官得罪了你呢?」春林道:「他果然得罪我,那倒不成問題,我也絕不怪他。因為我們當胡匪的,本同官府是仇敵。所以仇敵的緣故,不是因為胡匪是害民的,官府是保民的嗎?哪知現在倒成了一個反比例,胡匪有時候看見人民困苦,還存一點憐恤之心;那做官的除去變著方法弄錢,更不知什麼叫良心,什麼叫天理;有時候把人民害得家破人亡,他兀自於心未足,還要牽連許多無辜在內。這樣的官,就是把他殺了,也不能算我們殘忍吧。」九錫道:「你發了這半天的議論,到底說的是誰呢?」春林道:「小民說的不是旁人,正是那牛庄鎮的巡檢性善。他本是漢軍旗人,老姓是郭,號叫不惡。後來隨了旗派,把老姓去掉,只叫性善。此人本在麟中堂府當家人出身,後來捐了這小功名,來奉天候補。前任席清席制台,是麟中堂的門生,這性善曾經給他沏過茶,伺候過吃飯。有這一點淵源,席清便將他補了牛庄鎮巡檢。本省牛庄、營口兩個巡檢缺,乃是全省著名的優缺——牛庄每年有三萬銀子;營口也有兩萬出頭。大約這些好處,也瞞不了大人你。」九錫笑道:「略知道一點,恐怕沒有這許多吧。」春林道:「瞞上不瞞下,這些地方,大人自然沒有我知道得清楚。」九錫道:「他賺錢多少,我們管他做什麼?你只說他做了什麼孽,招出你們的不平來。」春林道:「他這孽造得可真不小。」那營口鎮上,有一家首戶姓於,原是從山東遷了來的,在東三省經商發財。老掌柜的名叫於得海,在東三省經營商業四十年,創了有十幾處生意,如營口、大連、牛庄、長春、雙城、海參崴、佳木斯,全有連號。通共算起來,也值到一二百萬。他的家眷卻在牛庄居住,在東三省娶妻生子,他跟前三個兒子,也全隨他經商,老頭子總算萬事稱心。不料去年染病死了,三個兒子便分了家:次子於儉,三子於廉,全搬開牛庄;只有長子于謹,奉養他母親,仍在牛庄居住。這牛庄街上,因為他家有錢,便推他為首事人。平常官府有什麼事情,全是首事人出來接頭。這一次性善到任,他知道牛庄是一個最富地方,便要想方法額外生財。本來這地方的出口貨,以參茸、皮貨、牲口、糧食為大宗。近來這些東西,除正稅之外,還有三四道捐:學有學捐,警有警捐,這不必說了;更有什麼車捐、船捐、種種名目,一天比一天加多,商民已經擔負不起。偏偏這位巡檢大老爺,又硬要征一筆路捐:他說你們的貨,既然從我這裡經過,我是地方官,當然得要保護你們,萬沒有白保護的道理,你們多少也得要出幾個錢,咱們百分抽一,總不算多了。豈知百分抽一,一年的錢也就不在少處,只參茸、皮貨、紅糧這三項,每年不下數千萬。值百抽一,差不多他一年要得到几几萬。大人請想,那本鎮的商人,能夠承認嗎?是于謹倡首同他反抗,說他私徵稅款,勒索商民,要到省里去告他。這一來,才把他嚇回去了。可是這筆捐雖然抗回,冤家卻結成了。也不知他從什麼地方,捕了幾個無名的胡匪來,硬說是章春林的同夥。這真把小民挖苦死了。小民說一句斗膽的話,我那同夥,不要說他一個小小巡檢不敢正眼去看,就是制軍大人調動三軍人馬,也不能手到擒來。春林說到這裡,意氣發皇,不知不覺的,又露出他那胡匪本色。九錫在旁邊,只是拈髯微笑。

此時章明夷卻有點沉不住氣了,生怕春林過於野蠻,得罪了九錫,於招降上發生障礙。因為明夷的心,本是希望招降,與春林宗旨有些不同。春林野性難馴,對於招降的事,並不十分熱心,不過為章馬二人所勸,不得不隨聲附和。至於他本心,總覺做官不如為匪,賺一個無拘無束。明夷因見他這樣張狂,便笑著攔道:「老五你說的話太多了,可暫且休息休息。你看我們已經談得太陽多高了,一夜沒睡覺,又說了許多話,也該吃一點東西,然後好有精神再談。」春林見明夷打斷他的話頭,心中老大不悅。倒是九錫連說好好,我們是該點心點心了。咱們大家一壁吃著,一壁談話,豈不更好!馬二麟也喊道:「我的肚子真餓了,章四爺你真是救命星君,快叫他們弄早飯吃吧。」明夷乘大家飢餓之時,便用手去按電鈴,一連按了三下。不大工夫,見家人推門進來,向主人回過:「飯已預備好了,請到飯廳坐吧。」原來他這裡的規矩,按一下電鈴是叫人,按兩下是倒茶,按三下是開飯,按四下是吃煙,按五下是有意外的事情。各家人有值日的,有值夜的,規矩嚴肅,不許有一點錯誤。明夷按了三下,值日的家人,知道是開飯,即刻便傳知廚房,轉眼之間,俱已齊備。

大家來至飯廳,當然拱九錫上座,春林同二麟在左右相陪,明夷坐在主位。略勸了兩杯酒,便吩咐開飯。在他的意思,恐怕酒一過量,章、馬二人犯了鬍子性,開罪九錫。因此草草吃過飯,好議正事。九錫卻不待吃完,便向春林追問那牛庄的案子。春林道:「大人不用著急,等吃過了飯,咱們在煙燈旁邊,細細地談。」九錫笑道:「你提起吃煙來,我到這裡兩天,也不知癮到哪裡去了,真真可笑。看起來煙癮是假的,心癮是真的。人遇著有緊急事,決不會犯癮,因為心裡把這事忘了,癮自然不會來。我雖然吃不多,但是每天四口煙,總是要吃的。如今一連兩天,卻不曾吃到一口,也不覺有一點難過。看起來大煙也欺負人,到你們這裡,連它也嚇回去了。」明夷大笑道:「大公祖為何不早說呢?旁的供給不起,要說到大煙,可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我這莊上,每年至少也要種四五百畝,一年十萬的出息,全要取之大煙。跑到這裡來挨癮,可真是笑話了。」春林在旁邊介面道:「大煙癮是假的,這話我真信。有一次我帶著四五百人,同俄國兵對敵。他們來了兩千多,把我的人全打散了,我一個人逃到洞里,藏了三天三夜。幸虧隨身帶的有乾糧,有水壺,飲食對付著不曾缺,只是大煙的話,可沒地方去過癮了。那時我心裡,只害怕俄國人搜尋到這裡,性命就有些難保了,哪裡還想到癮不癮呢!活該死裡逃生,馬二哥領著一兩千弟兄,特為來打接應,把我從山洞裡救了出來。問我這幾天是怎樣活著的,我便細訴一切。馬二哥大笑,問我癮不癮?哪知這一問我可問壞了,立刻鼻涕眼淚哈欠,如連珠炮似的,接連不斷。高低鑽到一座小飯鋪裡邊,借人家的煙具,足吸了一回,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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