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回 避內用黑夜出都門 訪案情白天逢巨寇

庄中堂以年近八十的人,連日受了滿人的氣苦,已經是卧床不起。偏巧他家庭中又出了一個小小風波,更是給老先生添了一劑送命湯。說真了,這件事也是他自作之孽。一個年逾古稀的人,還要納七八房侍妾,怎能不出笑話!他意中最憐愛的七星兒,因為看見老中堂病已沉重,知道他再也活不上幾天了。將來他一嗚呼,這些世家大族,對於姬妾的規矩,凡生有兒子的,可以擎受一份家私,俟等兒子長大成人,還可做一輩子的老姨太太,享受兒孫之福。至於不生兒子的,可就苦了:一不準出門嫁人,恐怕傷了他們世家的體面;二不準自由行動,恐怕落了丟人出醜的名聲。到底怎麼樣待承呢?便一律送回老家,鎖在深宅大院中不準出門。每人只撥給一個年老的女僕伺候,穿衣吃飯全要有限制的,除死方休。坐一輩子冷宮,永遠不見天日。更有那不講人道主義的,故意誘她們吃鴉片煙,一個個全慣成大癮,放開量叫你抽,將一個人活活抽成廢物,自然任事也沒有了。試問這種手段,夠多麼毒辣。凡作妾的,怎能不人懷戒心呢!

庄中堂這一位第七姨太太,為人很是精明。她恐怕一旦中堂逝世,自己無兒無女,坐一輩子監牢,實在有些不合算。再說本人通共才不足二十歲,假如要活到六十歲,這四十年監禁,還不如立刻宣告死刑呢!想到這裡,便打定主意,三十六著走為上計,越快越好。恰趕上第二天是她值日,頭一天夜裡當然是她歇得最早。她回至房裡,便把金珠細軟收拾了一包袱。她本是天足,又梳著大辮子,便改變成一個小廝模樣,乘著中堂有病,大家偷懶睡覺之際,她將房門倒鎖上,一個人溜出大門,早不知去向。想來外邊也必有人接引,不過作小說的認為無關緊要,便付之不論、不議之列。

單說第二天庄中堂得了這個消息,立時氣倒在床上,大家呼喚了半天,方才蘇醒過來。長嘆了一口氣,老眼中雖有淚光,卻已枯乾流不出了。只說了一句可恨,又喘上來。大公子庄衡在床前侍立,手中擎著一碗參湯,中堂略略搖頭,表示不用的意思。又勉強說道:「我這病不得好了。你們弟兄,要記住我一句話,我死之後,不要在北京做官,及早扶柩回鄉,閉門讀書,不必再問世事了。」說到這裡,又喘作一團。閉目合睛,養息了半刻,又睜開眼,看見六房姨太太俱在眼前,便又向公子說道:「你這六個庶母,除去第一第三生有子女,不能再說嫁人,其餘四個,我死後過了百日,每人給她們三千銀子,送回各人娘家,准其改嫁,不要再照世家的規矩,幽禁她們一生了。」庄衡忙答應是是。中堂又指著兩個大丫鬟,叫一律辦理。公子會意,也答應過了。中堂又對他說:「我的遺折早已起好了草稿,在我的公事桌抽屜底下,你尋出來,叫書記繕清呈遞好了。」公子道:「父親何必憂慮到這一層。據孩兒看,眼前還不見得用得著呢。」中堂嘆道:「你哪裡曉得,我這病就是和緩重生,也不易挽回了。並且我也不希望好,我要再活二三年,便要目睹清社為墟。回想三朝恩重如山,豈不又多添了一層難過嗎!」老中堂說到這裡,不覺一陣傷心,迸出兩點老淚來,高聲叫道:「先帝啊!先……」那最後的帝字尚未出口,一陣氣促痰喘,兩眼向上一翻,便嗚呼哀哉,魂歸那世去了。眾人手忙腳亂,替他穿好了朝服,抬至床上,然後一齊舉哀。大公子將遺折底稿取出來,派人繕寫好了,即日呈遞上去。攝政王見了,很是詫異的,說他請假才四五天,怎麼就會死了?!立刻召見恩王,商議如何降旨,給他身後的好處。恩王此時,已經知道庄中堂死了。他倒是稱心如願,從此又去了一個資格老的軍機,以後軍機處中,便可完全由他一人做主了。但是他心裡雖然這樣想,面子上卻很表示惋惜的意思,一力主張恤典要格外從優。當時便擬了一道旨意,大致說:「大學士庄之山,老成練達,為守兼優。揚歷中外五十餘年,小心謹慎,成績斐然。茲聞溘逝,悼惜良深。庄之山著照大學士積勞病故例,從優議恤,賞銀三千兩治喪。並派鎮國公玉章,帶領侍衛十員前往奠祭。生平一切處分,均予開復。棺柩回籍時,沿途地方官妥為照料,並將生平政績,宣付國史館立傳,以示篤念忠蓋之至意。欽此。」旨意下來,庄中堂總算生榮死哀,不必述了。

卻說攝政王自庄中堂死後,他便同恩王商議:要乘庄之山死後,將軍機處改為內閣;將領班的軍機,改為內閣總理大臣;其餘軍機,作為協理大臣;以後發政施令,全要經總協理署名,攝政王蓋印,方能發生效力,以表示責任內閣的意思。恩王自然是十分贊成,總理大臣一席,不言而喻,他是第一任了。唯有那協理大臣,據他的意思,人位不宜過多,只用兩個人,一滿一漢,便夠用了。攝政王問他保薦誰呢?恩王說:「咱們滿人中,能識大體有宰相之才的,只有一個拉同。他現在已經是東閣大學士了,論資格也夠上一個協理大臣,可否請王爺就簡任他。」攝政王想了想,說:「拉同果然不錯。他應付各方面,攸往咸宜。叫他做協理大臣,倒是你一個好幫手,我就簡放他吧。但是漢人卻放誰呢?」恩王道:「漢人之中,現在還實難其選。王爺如果不念舊惡,可否叫他再出來呢?」攝政王愕然問道:「你說的是誰?」恩王很踧踖地遲頓了片刻才答道:「項子城實在是有用之才,要長久投閑置散,未免可惜。王爺開天地之恩,要起用他,他一定誓死報效的。」攝政王聽了,立時沉下臉來道:「你怎麼又想到他呢!其實我同他也沒有什麼深仇宿恨,只是皇太后那一關,誰能說話呢?況且鐵木賢、善輔一干人,全同他勢不兩立,如果起用項子城,這些人豈不要搗亂嗎?」恩王碰了這個大釘子,嚇得連忙站起來請安,自認不是。說老臣老眊昏聵,妄瀆天聽,求王爺格外寬恕吧!攝政王道:「我也沒有什麼見怪你的,恐怕是走了風聲,叫太后知道,我又要挨申飭。你當了三十多年的軍機,難道連這一點事還諒不開嗎?在他們漢人,誠然是才難,但也不至刨除項子城,連一個人也尋不出。你再仔細想一想,還有人嗎?」恩王沉吟了一會兒奏道:「臣想起一個人來,才堪勝任,但可惜他是漢軍旗人,於資格有一點不合。」攝政王不等他說完便介面道:「你說的可是宋耳順嗎?」恩王笑道:「王爺猜得一點也不差。」攝政王道:「耳順的為人,實在可靠。並且他久任封疆,閱歷優長。如果他做協理大臣,倒同拉同是一時瑜亮,實在不可多得呢!至於他雖系旗人,乃是漢軍,與滿蒙的性質不同。你趁他尚未請訓出京,急速去徵求他的同意,我明天就好發表了。」恩王答應下來,回至府中,即刻派人去請宋耳順。

方才恩王在攝政王面前,竟敢保薦項子城,碰那個大釘子,你道這事不是奇怪嗎?其實並不足怪。原來子城自下野之後,雖然韜光匿彩,在彰德、輝縣兩處,扁舟草履,放浪山水之間,面子上不問時事,其實,他一時一刻也不曾忘了進取。第一樣在北京方面,有他許多機關,專管探聽消息,隨時報告,並打點有權力的軍機王大臣。若問他的心腹是誰?頭一個便是現任郵傳部尚書余雙仁,第二個是軍諮副使、禁衛軍統領大將馮國華。其餘還有外務部右丞曹玉琳、三品候補京堂楊修、資政院議員顧黽,這全是項子城最密切的心腹。此外還有一個滿人,甘心給子城供奔走的,名叫印長。他如今是陸軍部侍郎,論軍事學,不在善輔以下。但是善輔一心忠於皇室,印長卻甘心報效子城。他背地裡曾說:「項宮保有奔走群雄涵蓋一世之才,是今世的漢高魏武。我就是給他牽馬執鞭,也出於本心樂意,較比在無知親貴隊中做大頭領,還光榮得多呢。」後來項子城聽說他這些話,立時將他請到宅中,讓至一間密室裡邊,再三叮嚀勸囑:「賢弟萬不可說這些話,如果叫上邊知道了,於你我全有不利。來日方長,咱們彼此心照好了。」印長經子城規勸之後,也瞭然覺悟。以後彼此形跡,倒疏遠了許多。並且每逢會著鐵木賢、善輔一班人,他也大罵項子城心懷不測,要做操莽。指天畫地,比別人還格外的慷慨激昂。日久天長,這些人便將他引為心腹,居然放他為陸軍部侍郎。其實暗幕之中,他才真是漢奸呢。項子城雖然遠居河南,這一個北京城中,卻是文有良平,武有絳灌。凡清室一舉一勁,他沒有不知道的。不但北京如此,甚至天津、上海、漢口、南京,南至廣州,北至遼瀋,他全有心腹人,在那裡調查一切。差不多哪一天全有函電,報告各地情形。他的用心,也就可想而知了。至於北京的軍機王大臣,節有節禮,壽有壽敬,較比當日尤其豐腆。甚至張得祿一班有勢力的太監,他仍然送錢,並且還不少送。這些人本都是小人、女子之流,見項宮保不做宮保,還這般慷慨,哪個不說他是好人。不過礙於皇太后同他的讎隙太深,不敢冒昧說話,其實大家心裡,全盼他早早出山。至於他的心腹近人,那更不用說了。可是子城雖然有這種布置,卻不叫公子可敬知道。他說可敬是一個小孩子,沉不住氣,如果叫他知道了,難免張狂惹事。北京琉璃廠有一家南紙店,字型大小是清秘齋,同項宮保交了多年買賣。宮保在北京時候,每節用的信紙、信封、帖套、賬本、表報,及一切筆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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