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回 吞賑款造謀傾淮北 羞敗訴避地走河南

薛希庄說完這一套話,以為會卿必然有正當的答詞,萬沒料到他鼓掌大笑。這一笑把希庄笑得直眉瞪眼,不知他葫蘆里藏著什麼葯。只得又問一句道:「孫老爺,咱們談正經事,你為何笑起來?難道我說這話還有什麼可笑的嗎?」會卿道:「我笑你這人太不正經了,你還拿你師父頂門呢。你這房子每月租二三百塊,一個月只給你師父十塊錢,如今拖欠三個月沒給了,你還同誰商量?我好意把這筆生意,給你送上門來,你倒推三阻四,胡說一氣,倒莫如我直接同你師父辦了。咱們打開壁子說亮話,你休想藉此發財、娶老婆、開鋪子,享下半世的快活。橫豎賞給你幾千,夠你吃飯不飽、飲酒不醉的,是這麼一番意思。你張口就想幾萬,莫不是窮瘋了嗎?」一席話將希庄拍得直翻白眼。遲疑了片晌,他忽然跪倒在地放聲大哭。一壁哭著,一壁哀告道:「孫老爺,你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難道真看著小道餓死不成?幾千銀子,請你想一想,夠做什麼的。如今開一座鮮果鋪,還要上萬的本錢呢。何況我們出家人,身不能肩擔,手不能提籃,拿這幾個錢,坐吃山空,如何得了。在瑞大人多賞幾文,不過是太倉一粟。只要你老人家多美言幾句,我這牛鼻子就沾了大光了。」會卿道:「你真是個潑皮,硬討不成功,你又來軟磨。我這人向來是怕軟不怕硬,這樣吧,給你一萬塊錢,真不少了,快滾起來立字,不要再討厭了。」希庄哭著喊著求加錢。會卿賭氣吩咐徒弟道:「快把這牛鼻子趕出大門,誰有這閑工夫,同你搗亂。」希庄見會卿急了,這才不敢再爭,假裝委委屈屈地立起來,說:「孫老爺,你怎樣吩咐,小道怎樣遵命,還不成嗎!」會卿道:「你早這樣說,不就完了,何必找麻煩呢?」立逼著希庄寫好了字據,又問房契可現成嗎?希庄臉一紅說,不瞞孫老爺說,房契早叫我給押了。會卿哼了一聲道:「造孽,造孽,每月有二三百元進款,還要押房契,你真也太難了。快去取了來,見不著房契,不能撥款,你到底押在誰手裡了?」希庄低聲道:「押在和合照相館了。」會卿聽他說的這話,倒很犯躊躇起來,說:「你押了多少錢呢?」希庄道:「押了兩千二百五十塊錢,我實得兩千,那二百五是黃佐文做了佣錢。」會卿道:「你掛這小零頭,是什麼意思呢?」希庄道:「這是每月二分錢,恰恰抵他的房租四十五元。」會卿道:「真真該死,你如今要拿本錢去贖,只怕還要費話,那姓黃的很狡猾,他見你有錢贖房子,必定起疑心,不肯叫你贖去。你必須假裝著還要同他借錢,不借錢便漲房租,他一嫌麻煩,必催你歸本,另向別人借去。那時候我轉出清和齋的東家朱小庄來,說借給你錢,他必定不疑,當時由小庄將錢給他,房契自然就取出來了。這事得緩兩天辦,辦得太急了,他又要胡猜亂想。你千萬守口如瓶,不可放出一點消息去。咱們後天在朱小莊家里見面,早飯以後不可太遲。」希庄一一答應了,方才回廟。

果然過兩天,如法炮製,黃佐文並不疑心,居然將房契拿出來,交給朱小庄,把兩千二百五十元錢收回。瑞方得到房契,一刻也不等,便過閣稅契,並在警察廳提督衙門,同宛平縣,全立了案,將清仁觀改為古物陳列所。各官廳全批准了。瑞方派了四個家人,先去知照觀中各買賣鋪家,限十天一律遷出。和合照相館,自然也在知照之列。黃佐文是出其不意,恰似半空中打了一個霹靂,立時揪住一個家人,問你是誰派來的?家人始而還說謊,說我是玉公府派來的。在他的意思,以為佐文受過玉公的審訊,必定怕他,一提這兩個字,當然沒得說了。哪知佐文是架訟的祖師,他何嘗把玉公放在心上。並且這個家人叫鍾福,跟瑞方當過戈什哈,佐文是認得他的。不覺哈哈冷笑道:「鍾管家,你不用瞞著我了,你是瑞大人派來的,何必假充玉公呢!你要實話實說,不然我拉你喊巡警,說你假借公府名義,在外敲詐,你吃不了可得兜著走。」鍾福素日也知道佐文不大好纏,只得據實全對他說了。佐文這一氣真非同小可,對鍾福道:「管家,借你的嘴,回去對瑞方說,別人全能搬家,唯獨我這照相館不能搬家。我可是租的房子,但是我這院中一切布置,全是自己拿出錢來收拾的。這一座山石,便費了三千銀子,所有花草樹木,種種設備,共費去一萬二千多兩。他要我騰房子,得如數地賠我。並且我遷出去,三個月以內不能租好房子,設備停妥,這一筆損失費,也得出在他的身上,通共要一萬八千銀子,給一萬七千九百九十九兩,也不成功。你回去說吧。他如果不賠償,我每月給他四十五元,作為租價,我姓黃的要給他四十四元九毛,那算我不體面,不是朋友。這話你可聽明白了嗎?」鍾福道:「我聽明白了,黃先生,你候我回信吧!」佐文這才將他放走。

鍾福回來,一五一十地全對瑞方說了。瑞方氣得跺腳亂罵,說:「反了,反了!他姓黃的,居然敢敲詐到我頭上來了,我不叫你嘗嘗滋味,你也不知道我的厲害。」果然第二天瑞方自己帶著幾個壯健家人,一直跑到清仁觀來。囑咐家人說,我叫你們搬東西,你們就搬;叫你們打人,你們就打,打出人命來,全有我一個人承當,不與你們相干。家人答應:是是。進了清仁觀,來至跨院,只見黃佐文正同著一位六十來歲的老頭兒,在院里對坐著喝酒呢。一見瑞方進來,佐文忙站起來躬身施禮,叫了一聲大帥,晚生自出獄後,三次拜謁,未晤尊顏,不知草茅之人,有什麼得罪大帥之處?難得今天大駕光臨,晚生正好當面請罪。瑞方原是怒著一肚子火氣來的,但是一見了面,良心發現,回想起當日的事來,總覺著有些對不起佐文,便勉強笑了笑,答道:「你很受屈,我是知道的;但是我所受的屈,比你更大了。所以從前的事,我很希望你不要再提。如今我來,是因為這一座清仁觀,已然改為古物陳列所,你們照相館不要自管占著,早些騰出來,我好著手收拾。我要派家人來,恐怕他說不清楚,所以親自走一遭,一者看一看房子的局勢,二者同你當面談一談。你究竟幾時能搬,先告訴我,我也好預備一切。」佐文笑道:「騰房子是很容易的,今天說話,明天就能騰。但是鍾福回宅,可曾向大帥回明一切嗎?」佐文這一句話,卻把瑞方問急了,冷笑道:「鍾福的話,我只當是他撒謊放屁呢!原來真是你叫他說的。那就好辦了,你簡直是故意敲詐,要想霸佔我的房子。不錯,我瑞方是有錢,卻不能這樣花法。」黃佐文見他翻了臉,自己才待發作,卻見那位老先生,拖著讀八股的聲調問瑞方道:「瑞方,你所謂有錢者,究有多少乎?從何而來乎?鄙人願安承教。」瑞方本來一肚子氣,又聽這老人咬文嚼字,呼著他的名姓動問,那氣更捺不住了,大聲喝道:「你是哪裡來的老村牛,敢直呼我的名字!我有多少錢,從哪兒來的,你管得著嗎?」老人見他這樣動氣,卻絲毫不懼怕,也不著急,仍舊從容地答道:「此小事也,何必飛揚浮躁,若是之甚乎?平爾心,靜爾氣,余又將問焉。問汝之錢數,是否為二百萬之現洋乎?此二百萬現洋,是否即淮北賑捐乎?汝其明以告我。」老人這一問,可戳到瑞方的肺管子上了。原來其中含著一段不可告人的歷史。

瑞方生平罪惡,當以此為第一。這件事本來知道的很少,還是黃佐文初到天津,同孫會卿正在要好時候,會卿對他說的。沒想到如今瑞、黃兩人決裂了。那位老人,乃是佐文的叔父,號叫霞林,是一位老孝廉,為人品學很好,只是過於拘板,現在北京法部尚書廷傑家裡教讀。從前因為佐文好架訟,本不愛理他。如今佐文改途做買賣,比從前規矩多了,叔侄兩人方才照舊來往。適才瑞方未來時候,霞林到了,說還不曾吃飯,佐文便叫來酒菜,同他對酌。因想起瑞方來,佐文大發牢騷,將他這一段歷史,全學說給霞林聽了,一個字也不曾隱瞞。這位老先生聽了,氣得破口大罵,說瑞方是禽獸畜生,連災民他全吃到了。似這種人,你從前就不應當同他交朋友,如今決裂了,這正是你自新的好機會。我如果見了他的面,必定得罵他一頓,才出這口憤氣。沒想到說著說著,瑞方真箇來了。始而老先生靜聽他們交談,自己插不進嘴去,後來瑞方自誇有錢,他可真忍不住了,所以挺身出來,單刀直入,硬揭他的心病。瑞方如何還能受得了呢?

到底這一段吞賑的歷史,也算是官場現形記的好材料,作書人不能不追敘一番。那一年,瑞方做兩江總督,正趕上淮北一帶大鬧水災,人民廬舍田園,全被水沖沒了,當時溺死的不下數萬人,其餘逃難未死的,有一二百萬之多。露天席地,嗷嗷待哺,困苦情形,真是難以筆述。於是兩江總督,江蘇巡撫,全都交章入奏,自然說得十分可憐。清廷除豁免錢糧外,又發了十萬內幣,交瑞方遴派妥員,前往放賑。無奈錢少人多,這十萬銀子,真正是杯水車薪,絲毫無補。瑞方這時候,居然發了慈心,自己懇懇切切地作了一篇捐啟,為災民請命。凡北京各部置,以及二十二行省,自督撫以至州、縣官,人人給一份,隨意捐助。這捐啟出去,果然發生了很大效力,多的一萬八千,最少的也掉不下三十五十。等到繳齊了一算,居然有四百五十七萬九千餘元,並且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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