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回 捐革職甘送八萬金 圖報仇強買十方地

李國英起身向前一撲,左右的侍衛也當然隨著他過去。此時,黃佐文才把皇太后上祭的影像照完,正待收拾照相器具,忽見十幾名侍衛如餓虎一般撲過來。他再想逃走,如何能來得及,只得向這些人跪下央告道:「小人是奉瑞制台的命來照相,求諸位大人看在制檯面上饒了我吧。」那幾個侍衛,因為受了瑞方的賄賂,本不願多這事,只因礙著李國英的麵皮,又有太后旨意,不得不來。如今聽黃佐文這般說,彼此面面相覷,誰也不肯先下手,卻用眼睛覷定了李國英,意思間彷彿要聽他號令似的。國英心裡明白,沖著這些人笑道:「諸位,這是老佛爺懿旨叫拿的欽犯。不要說瑞制台,就是攝政王爺,我們也徇不得情。諸位如果不下手,兄弟一個人也得抓到老佛爺駕前,那時佛爺要怪罪你們,可別怨兄弟實話實說。」這些人一聽國英的話,誰肯拿自己的前程去碰這硬釘子。再說這些人,俱是些世襲的公侯將軍,革去侍衛原沒要緊,要將祖上的世爵也連帶送掉了,豈不冤枉。因此不約而同地吶一聲喊,把黃佐文用黃繩捆住二臂,將照相器具也一同拾起來,推的推,拉的拉,直推至太后駕前,喝一聲:「跪下!」黃佐文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直磕響頭,連一句話也不敢說。李國英跪奏道:「照相的犯人,奴才們已經將他拿到。只因內中牽著封疆大員,奴才不敢做主,請老佛爺聖訊。」太后道:「哦,怎麼還有封疆大員主使嗎?你那罪犯,要據實說明,如有半字隱瞞,用金爪御棍,將你活活打死。」佐文嚇得哭著奏道:「小人該死。小人多大膽子,也不敢來皇陵照相。因為直隸總督瑞制台……」才說到這裡,李侯攔道:「你只說瑞方,在老佛爺駕前稱的什麼瑞制台!」佐文忙改口道:「是,是。瑞方他叫小人前來照相,小人原不敢來。他說,王公大臣全都運動好了,決擔不著一點罪過。小人是草莽主人,不明白禁令,信了他的話,因此才敢來的。沒想到觸犯了老佛爺聖怒,小人罪該萬死。只老佛爺開天地之恩,饒了小人一條狗命,小人今生今世,也不忘佛爺的大德。」說罷又連連磕頭。皇太后聽了,益發動了真氣,向國英道:「這還了得,瑞方身為疆吏,世受國恩,當孝欽皇太后奉安之時,他毫無哀戀之心,反來照相取樂,真是別有肺肝。本宮率領妃嬪公主上祭,典禮何等隆重,他竟敢派人攝取影像,兒戲國母,破壞禮文,更是大不敬。也罷,你們先將這罪犯押在侍衛處,再候旨意。」眾人答應一聲,將黃佐文牽下去,押在侍衛房中。

這裡太后將一切禮節行完了,回至行宮,即刻命張得祿傳旨,召見攝政王、恩親王、敬親王及各王大臣。此時眾人全捏著一把汗,知道這件事鬧大了,要不得下台。瑞方此時已經嚇得手足無措,只在宮門外來往打旋。少時,見張得祿出來,慌慌張張地去召三位王爺。瑞方一把將他揪住,雙膝跪下央告道:「二爺,求你老人家救我的命吧!」得祿狠瞪了他一眼罵道:「瑞老四,你真該死!怎麼辦出這種欺君的事來?老佛爺大發脾氣,叫我有什麼法子?你快撒手,放我去傳王爺,回頭你只求三位王爺,替你多磕幾個頭,先保住狗命再說。」瑞方被他這一嚇,已經軟癱在地上。得祿去了不大工夫,領著攝政王同恩王、敬王一同走來。瑞方攔住宮門,只向他們磕頭。攝政王見了他,早氣得兩眼冒火,低下身子去,左右開弓,先敬了他兩個嘴巴。敬王跟著又踹了他兩腳,一齊罵道:「該死的奴才,你簡直要造反啊!帶累我們全得受申飭,回來就砍你的頭。」到底恩王上了幾歲年紀,沉住氣,只皺著眉問道:「瑞方,你的差事當老了,為何做出這樣事來?太后行禮,你叫人照相,這輕戲國母的罪,誰擔得起啊!」瑞方哭訴道:「奴才天大膽子,也不敢侮慢老佛爺。難道奴才活得不耐煩了不成?原是叫那姓黃的在皇陵左近照一照風景,誰想到他乘著人多,闖入禁地,做出這樣事來。總是奴才該死,或殺或剮,奴才罪有應得,死而無怨。只是欺君兩個字,奴才死後也當不起,無論如何,求爺在慈駕前替奴才辯白幾句,奴才就是死在泉下,也感恩不淺了。」他說到這裡,幾乎要放聲大哭。敬王道:「就是皇陵左右,你也不應當隨便照相啊!」攝政王心地仁慈,見他這樣哀求,也不覺動了一點惻隱之心,說:「你閃開吧,快讓我們進去,等吾見了老佛爺,再看你的造化吧。」瑞方磕頭謝了,閃在一旁。

張得祿領三人進去,到了皇太后寢宮門外,得祿先進去回奏,少時傳旨,就在門內召見。太后坐在內室門檻里一把檀香木九鳳朝陽的椅子上,三人在門外跪下。太后余怒未息,先申飭敬王道:「你還兼著領侍衛內大臣,為何放進生人來,在我行禮時,窺伺照相。這還成個什麼體統?」敬王連忙磕頭請罪。太后又對攝政王說:「瑞方身為封疆大吏,犯了欺君之罪,應當即刻處死。你看這事怎麼辦呢?」攝政王奏道:「佛爺請息聖怒。瑞方欺君,應當盡法懲治。臣同奕劻商酌,決不能輕恕他。」老恩王也接著奏道:「方才臣等進宮時,已略加審訊。瑞方自知罪大,哭泣哀求,自云:實不知情,那個姓黃的,素有瘋疾,他一時約束不周,放入禁地,罪該萬死。懇求老佛爺法外施恩,免其一死吧!」奏罷,又連連磕頭。太后道:「就是約束不嚴,也不至把瘋子放入禁地。再說他果是一個瘋人,如何還會照相,這明明是欺矇你老眊昏聵,你還拿當真話來對我說,也不免太可笑了。」恩王聽太后連他也怪下來,嚇得戰戰兢兢,除去磕頭之外,不敢再說一句話。高低由攝政王求情,說瑞方之罪,誠然可誅,但他也是三朝老臣,孝欽皇太后當年很加寵遇。如今孝欽奉安,若將他殺了,先後在天之靈,也怕不安。無論如何,求皇太后開天地之恩,免其死罪,交部議處就是了。攝政王說這話,分明是影射日前胡璧人的案子,言外胡璧人既因孝欽奉安,傳旨免死,瑞方當然也有例可援。太后聽他這樣說,果然不好再堅執己見。略沉吟一會道:「既然如此,可交民政部嚴加議處。」三王見太后不深究了,忙替瑞方謝恩。退下來將這消息,傳知瑞方,瑞方才把心放下,知道項上的首級,保全住了。忙分頭向三位王爺謝過了,又暗暗運動民政部尚書敬王,求著議一個革職留任的罪名。敬王平時同瑞方感情很好,便隨口答應了,說等回京時候,查例再看,果然能替你出脫,斷無不格外保全之理。不過犯的罪名過大,若輕描淡寫地議一議,恐怕交代不下去,只好隨機應變,等太后氣消一消再說。

本來做官的人,貪得無厭,才保全了性命,又捨不得官。這一來,不免又激動了一個人的反感,這個人便是卧薪嘗膽、報仇泄憤的李國英。在他的意思,本想借這題目,將瑞方置之死地,萬沒料到攝政王替說了許多好話,竟自將瑞方的命保住了,他心裡已經就老大不忿。偏巧劉子平是民政部考績司的郎中,瑞方議處的事,照規矩應當由他那司中擬定。敬王知道他在這裡,便叫了去同他商議。子平一想,活該又是財神爺上門了,趁這機會,要不大大敲他一筆竹杠,更待何時?便對敬王說:「這個題目太大,司官也不敢擅自擬定,還是等回到北京,細細地查一查成案,再擬罪名吧。」敬王聽他這樣說,也只得罷了。子平退下來,便去尋瑞方。瑞方同他本是十年前的老朋友,見了面自然有一番客氣。

本來瑞方的為人,是一個名士派,又自恃寫作俱佳,在旗人中是一個翹楚,便不免恃才傲物。對於捐班的官僚同大腹賈,滿不放在眼裡,有時候遇著了,冷言冷語地必要刻薄幾句,不怕在大庭廣眾之下,也休想給一點面子,因此上得罪的人很多。有一次,來了一個指省的試用道,此人姓荀名叫叔豪,是一個鹽商家的子弟,家裡開著不少的買賣,在天津還有若許的房屋,各界均呼之為荀二爺。荀二爺官興大發,捐了一個試用道,指省直隸,自然得先到制軍衙門報到。恰趕上這老瑞做直督,看了他的履歷手本,知道是一個大腹賈出身,因為他在履歷上還敘著有多少道鹽引。老瑞看了,立刻傳見。荀叔豪上來行過庭參禮,制軍讓他坐下,殷殷問話。荀叔豪認著是制軍看中他了,心中十分高興。瑞方張口便問道:「你老哥可曾讀過書嗎?」叔豪躬身回道:「職道小時在窗下,很讀過幾年書。」瑞方道:「好好。你既是斯文中人,我們倒可引為同調了。你既讀過書,《鹽鐵論》料想很熟悉了?」荀叔豪聽了這話,茫然不知所對。瑞方笑道:「你家裡既吃鹽,因何不讀《鹽鐵論》呢?」叔豪忍不住了,只得問道:「請示大帥,到底是一種什麼書?職道自恨所見不廣,當遵帥諭,趕緊購買此書,以便細細地再從頭補讀一回。」瑞方道:「《鹽鐵論》是西漢人的著作,你查一查《漢書·藝文志》當然就知道了。」叔豪此時,假如不逞能不多話,答應下來也就完了。偏偏他又要逞能,對瑞方道:「《漢書》職道不曾讀過,倒是讀過《史記》。」瑞方聽了,故作驚異之狀,說道:「失敬,失敬!原來老哥還讀過《史記》,料想《貨殖傳》一篇,是極熟悉的了,你還有意想做卓王孫嗎?」叔豪道:「職道是一個平民出身,怎敢去做王孫?」瑞方哈哈大笑道:「那倒無妨,只可惜如今沒有司馬相如那樣奇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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