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回 大英雄無意遇良朋 小豪傑有心襄革命

汪杜鵑、白重光兩人聽了陳友雲說的這段故事,益發激動他們排滿革命的思想。二人在背地議論,重光說:「滿奴糟到這樣地步,這正是胡運將終之兆。我們若不乘此時,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業,更待何時!但是偌大都城,人海茫茫,卻從何處下手呢?」杜鵑道:「此事萬不能心急。頭一樣我們的地理不熟,第二樣北京的人情風俗,我們也一概不曉,如何說到做事?看令親的神氣,很不願我們常住北京,縱然勉強住上一月二十天,他必然要設法將我們送走。我們此時,最要緊是得尋一處長久安身之所。住過一兩個月,各方面的情形稍微熟悉一點,再能有機會得著一兩位同志,然後才能議到做事的目的。目前排滿革命的話頭,還一概提不到呢。」重光點頭稱是。從此,二人倒是規規矩矩地在陳家住著。這一天,博文齋南紙店的經理汲漢卿,因為一筆賬目是東家的介紹,久催不還,特地來尋友雲,當面報告,請他設法代催。偏巧友雲上衙門去,尚未回來,汲漢卿便跑到書房來坐等。恰同汪、白二人會著,彼此各通了姓字,便暢談起來。漢卿本是北京人,舉止灑落,言談爽朗,同汪、白二人越談越投機,彼此相見恨晚。

漢卿無意中看見兩宗東西:一宗是牆上掛著一張日本大阪高等工業學校建築全圖;一張是汪杜鵑手書的一張橫幅。漢卿指著問杜鵑道:「這字是先生寫的嗎?」杜鵑點頭稱是。漢卿道:「先生模擬翁松禪,真得其神似。置之真跡中,非具有法眼者,不易辨認。但不知先生肯賣不肯賣?如其肯賣,小弟情願替你介紹。你就住在我們南紙店裡。一切飲食零用,全由我們供給,潤筆的錢,彼此平分。不知你樂意不樂意?」杜鵑聽了,卻是恰中下懷。只是礙著白重光,不好直接答應,先支吾道:「承你老哥提攜,兄弟是很願意的。但是我一個人前去,拋下盟弟白重光,他一人太寂寞了,似乎不大便宜。」漢卿尚未答言,重光卻先向他丟一個眼色,緊跟插嘴道:「二哥,你這是多慮了。小弟住在表兄家裡,是骨肉至親,就是住三年五載,也不吃緊。你是朋友客居的性質,樂得有點事做,離開這裡,豈不自由些?再說東北園離琉璃廠相距不過數步,天天可以見面,有什麼寂寞可慮的。依我勸你,明天就遷過去好了。」漢卿在旁邊也極力贊成這話,杜鵑便慨然允許了。漢卿又問這地圖是誰繪的?重光笑道:「見笑得很,這還是小弟在東洋時,順筆瞎抹的,也稱不起是圖,不過留個紀念罷了。因為小弟便是這學校畢業的學生,雖然離開母校,有這一張圖懸在眼前,也可以聊志不忘。要真拿當作圖看,那就可笑極了。」漢卿道:「太謙太謙,實在繪得好。如今北京各工廠,能繪圖的雖然不少,到底能照這樣精細的,還不多見呢。將來小弟還要大哥代繪一張建築的圖。繪成了,有幾十兩銀子酬勞,料想大哥總可以幫忙的。」重光道:「只要你老兄不嫌我繪得粗率,隨時可以幫忙,酬勞不酬勞,卻說不到。但不知是哪裡的建築圖?」漢卿道:「你先不要打聽,到時候自然會知道的。」三人又談了一會,友雲已經回來,漢卿便到他屋裡去,交代公事。

第二天,杜鵑同重光商議,說:「我如果搬到南紙店去,這事情還不大妥當。因為那紙店乃是令親的生意,他既不樂意你我二人住在北京,如今卻從他家中搬到他的鋪子去,他當然更不樂意了,早晚必仍想驅逐的法子。這事萬萬不妥。」重光道:「依你怎麼樣呢?」杜鵑道:「依我的主意,你急速尋漢卿去,說明了這番意思,請他幫忙,在左近代尋一兩間房。尋好了房,面子上只說我要到上海去,你那令親一定贊成。我既走了,你在他家多住幾天,他當然也不討厭你了。其實咱們二人,還是朝夕可以聚首。漢卿是一個生意人,只要他能賺著錢,無論怎樣遷就,全可以做得到。你想這法子不好嗎?」重光極為贊成。當日,他便尋了汲漢卿去,只說友云為人慳吝,住在他鋪中,種種耗費,他一定不樂意,莫若另租房好。漢卿平日也知道友雲的脾氣,很以為然。即日便在琉璃廠鬼門關衚衕里,租了兩間南房。在前清時代,琉璃廠確有鬼門關一條極窄的衚衕,一個人走過去,全得側著身子。其實進了這衚衕,裡面的地方很是不小,並且還有很闊的房子。後來民國改為國民關,可是本地土著,仍然呼之為鬼門關。漢卿租的房子,是路北朝南,房東姓苻,號叫子秦,曾在戶部山西司當過書吏,很剩了幾個錢,在鬼門關自己蓋了兩所很好的房子,卻又住不了,自己只住一個正院,將跨院租出去。上房三間,便是汲漢卿家眷住著。東西六廂房,租給一個姓胡的,是通州人,家裡有幾個錢,在北京住著閑玩,卻沒有一定職業。只剩了南房兩間,漢卿便租過來,給杜鵑住。在他的意思,一者省得另起爐灶,給杜鵑做飯,家裡吃什麼,便給他送過去吃;二者自己可以早晚監督著,有什麼寫的字,不至耽誤了,一舉兩得。他覺著這主意很好的。在杜鵑,此時但求著有安身之地,可以常住北京,進行他的革命事業。至於飲食起居,是全可以將就的。

三人秘密議定,重光便對友雲說:「汪杜鵑因為久住北京,並無什麼機會,自己想要到上海去,另投門徑,明天一早便起身了。因為在表兄家裡,住了這許久,心中很不過意,他說無物可贈,只恭恭敬敬寫了一張中堂,一副對聯,算是留個紀念罷了。」說著便將中堂對聯打開,給他表兄觀看。友雲見了,很驚異地說:「相處了二十多天,卻不知汪兄是一位大書家。書房中堂的橫副,雖然寫得好,究竟是模擬前人;今天這字,真是鐵畫銀勾,大有鄧頑伯的氣勢,難得難得!可憐如今的翰林中,也尋不出他這樣一個寫家來了。有這樣的才氣,為什麼不巴結功名,卻東顛西跑地胡鬧,豈不可惜?」說著從懷中掏出靴掖兒來,揀了一張四兩的銀票,遞與重光,說:「你替我留他一句吧,能多住幾天,再住幾天玩玩不忙。今晚我叫廚房多備幾樣菜,給他送行,你替我代東,我有應酬,恕不能奉陪了。」重光接過銀子來,不覺暗暗好笑,沒想到表兄在北京住了幾年,居然學得這樣圓通。但是他那官派十足的口吻,聽了又未免叫人作嘔。只得先替杜鵑道謝,說又叫表兄費心破鈔,表兄有什麼約會,自管請便,一切都由小弟關照就是了。友雲點點頭,喊一聲套車。重光也不便再同他講話,便回到書房,把友雲方才的話,對杜鵑學說一遍。杜鵑倒是連連致謝,說難得令表兄如此優待,但是我並不出京,怎好領他銀子?老弟暫且帶著吧,我明天過那邊去,當然短不了錢花。你留著自己用,省得常向令表兄張口。重光也不客氣。

第二天一早,雇了兩部人力車,重光假裝送杜鵑到火車站,其實轉了一個彎子,拉到鬼門關口外。二人跳下車來,開了車錢,一直來到汲漢卿家。漢卿見他們到了,彷彿獲著寶貝一般,笑逐顏開地迎進去。先看了看南房,已經裱糊得四白落地,替杜鵑預備的鐵床、蚊帳、新鋪蓋。重光看了笑道:「漢卿哥,這不是替朋友預備的住室,簡直是給杜鵑兄收拾的新房,就是娶汪大嫂,這樣屋子,也可以將就得了。」杜鵑道:「你不要取笑,咱們談正經的。今天初到漢卿府上,彼此既是好朋友,我們兩人應該登堂拜見才是。」漢卿笑道:「拜見可當不起,回頭便請到舍下坐一坐。兄弟已經備了一席薄酒,所有菜蔬並不是從館子里叫來的,全是拙妻親手調和,好請二位嘗一嘗家常滋味。」杜鵑道:「這是何苦,又叫嫂夫人受累。」重光卻大笑道:「我們正想換一換口味呢。在舍親家裡住著,他用的是湖北廚子,做出來的菜,甜不甜咸不咸,實在難吃得很。兄弟未到北京,就聽說北京的女太太們無不長於烹調,做出來的菜,比外省廚子還勝強十倍。今天也是咱們的口福,得遇著漢卿的嫂夫人,樂得吃一頓飽飯,雖然受些累,我們卻是感激不忘!」漢卿也大笑道:「到底是重光兄真慨爽,我們做朋友的,原應當如此。只是拙妻烹調不精,恐怕不能副重光兄期望罷了。二位不嫌蝸居湫隘,就請上房坐吧。」說著便引汪、白二人來到自己屋中。原來這三間上房,是兩明一暗,漢卿同妻子住在暗間,明間專留著會客,收拾得十分雅潔:後牆條著一座花黎山案,案當中放著一架漢鼎;上首擺著一座五彩瓷瓶,看著很舊,雖不是康熙瓷,也夠上乾隆瓷了;下首放著一架雲母石鑲心的鏡子,仔細看去,大有千嚴萬壑之勢;山案前邊調著硬木桌椅,擦抹得光可鑒人;再看牆上,掛著一幅中堂,是宋徽宗御筆《秋鷹整翮圖》,雖然未必是真,卻也畫得神采奕奕;對聯是祝枝山寫的,精神也十分飽滿;案上陳列的書籍、字帖也不少,並且全是老版原拓,很值幾個錢。汪、白一齊笑道:「漢卿兄真是雅人。」一語未了,卻見漢卿招呼一個天足的婦人出來,指著汪、白二人笑道:「這是汪大哥,這是白二哥,全是我至交好友。」又向汪、白道:「這就是你弟妹辛氏。自家朋友,以後見了不要客氣。」彼此施過禮,辛氏又斟過兩碗茶來,笑道:「大哥、二哥大要見笑,我們住的這屋子,過於窄小,連一個坐的地方全沒有。您兄弟又吝惜,不肯雇底下人,早早晚晚沒人打掃,骯髒得下不去腳。這樣局面,還要請客,真不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