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回 六月披裘中丞受賄 三軍演戲貝勒登場

項子城是日早得著探報,知道寶芬一準前來,故此調兵遣將,全預備得停停妥妥。可憐寶芬攜著李知縣,在這炎天暑地中,大唱遊園,山前山後,湖左湖右,來回跑了足有十幾里路,連熱帶累,早已汗透重衣。一身亮紗袍子,全沾在肉上,不能透風。後來虧李光典雇了這隻漁船,直撐到山後邊,吹起哨子來,有人應聲,這才知道項宮保隱身之處,原來在一株芭蕉樹下。既有了目的地,那漁船益發撐得快了,不大工夫,已來到那個小船的旁邊,此時寶芬瞪著兩隻眼睛,尋覓項宮保,偏偏他同宮保又不曾會過,所以無人介紹,並不認得。李光典雖然來過兩次,全都擋駕未見,所以他也不認得。兩個人白瞪著眼,見那隻小船上坐著兩個鄉下老頭子,年紀在五十開外,頭上戴著箬笠,身上披著蓑衣,赤著足,盤膝坐在船頭。每人手中拿著一根釣竿,在那芭蕉陰下,凝神定志地釣魚。寶芬見了。他以為這是鄉下人來釣魚,便高聲問道:「喂,你那兩個鄉民,可曾看見宮保嗎?」問了一聲,那邊連頭也不曾抬。寶芬急了,又大聲呼喚,知縣李光典也幫著叫起來。那邊一個老頭兒方才慢騰騰地抬起頭來,向這邊船上望了一望。寶芬同他一對眼光,不知不覺地低下頭去,再也不敢平視。到此時他心裡才疑惑著,這便是宮保?本來項宮保的相片到處都有,就是沒同他會過的,可以一望而知。怎奈他自下野以後,把連鬚鬍子滿留起來,亂蓬蓬的,同畫上畫的鐘馗差不多。又兼他終日在園中汲瓮灌園,循河垂釣,風吹日炙,將從前雪白的臉,罩了一層黑油。身上穿的衣服,全是毛藍粗布,家做的青布單梁鞋,又肥又大。他光著腳,也不穿著襪子,猛然看去,直是一個多年種地的老農,誰還能辨出是宮保來?所以遠遠看著,寶、李二人誰也不認得。及至一對眼光,寶芬才覺出來,鄉下農民眼光中哪有這樣的威稜,一定是宮保了。但是宮保何等身份,怎兒穿出這一套衣服來,未免太失身份。他心裡狐疑著,那邊卻問請:「這位長官,打聽宮保做什麼,你莫非是要會他嗎?」寶芬道:「本院是河南巡撫,特來拜會宮保,有要事相商,沒想到園中尋了半天,不曾尋著。你們要知道宮保在哪裡,快些指引指引,省得本院著急。」只聽那邊哎呀了一聲道:「原來是大公祖駕到,治晚真真該死。你為何不早送個信來,愚兄弟也好在家迎候。這樣不速之客,卻叫我怎樣接待?」說著已經跳過這邊船上,同寶芬握手。此時卻把李光典嚇慌了手腳,一面整整帽子,一面掏出手本,搶行幾步,高高舉著手本,自己唱名道:「輝縣知縣李光典,給宮保叩頭。」說著便跪下去。冒冒失失的,倒把子城嚇了一愣,忙用左手一提,從地上將李知縣提起來,真彷彿鷹提燕雀一般。笑道:「老父台行此大禮,卻不是故意與我為難?連朝廷全矜恤我的足疾,放我回山,你怎麼一定要叫我陪著你跪拜,這太也不近情了。」李光典平白吃了這一碰,馬屁不曾拍著,倒拍到馬腳上了。只得忸怩答道:「卑職參見宮保,是應該的,怎敢當宮保還禮呢?」子城笑道:「豈敢豈敢。你是我們河南父母官,我又在你的治下,怎敢失禮。」

此時項子階也過來了,又同二人見禮。子階在江南做過多年的州縣官,清廉愛民,大家都管他叫「項青天」。後來過班道台在省城候補,恰趕上項宮保回籍。本來官情如紙薄,兩江制台同子城本是盟兄弟,子階奔了去,本希望得一兩份優差,豈知他哥哥這一開缺,制台便不肯買這筆賬了,面子上極力敷衍他,一見著便是老弟長老弟短,把老弟叫得非常親熱。又說:「你我是自己弟兄,用不著客氣。我必替你揀選一兩份又清閑又肥美的差事,因為你多病,也好安心地將息將息。」豈知口上春風,實惠不至,等了兩三個月,哪有一點聲息。子階也明白了,便請了半年假,回籍省親,陪著子城,倒著實享了幾天清福。這次在輝縣園中,登山玩水,很有佳趣。寶芬來訪他哥哥,他當然也得過來會見。

怎奈船小人多,晃晃悠悠的,直要翻船。子城笑道:「咱們舍船登岸吧。」大家全贊成這話,一個個步上湖岸,在芭蕉樹下休息。寶芬乘勢刺探子城的口氣道:「老前輩這次回籍,晚生很抱不平。兩宮晏駕,幼主登基,朝廷正在用人之際,老前輩兩朝柱石,反倒投閑置散,真真令人不解。」子城聽了這話,嚇得變貌變色,低聲說道:「大公祖快不要這樣說。我們做臣子的,世受皇恩,無論朝廷怎樣處治,全是感激涕零,難道還有不足的意思嗎?再說治晚足疾甚劇,步履艱難,難得王爺這樣體恤,准我回籍養痾。這正是殊恩曠典,優待老臣,我再存一點旁的意思,便是天地鬼神,也不見容。」子城說到這裡,很表示出一種義形於色的神氣來。寶芬不覺暗暗讚歎,項宮保真不愧是一位純臣!怎麼王爺這樣糊塗,還一定要扳他的差頭?子階插嘴道:「家兄足疾很厲害,連行路全得有人攙扶,在外封疆,還可以將就兩年,若在朝中充軍機大臣,實在是虐政了。雖說他賞有二人肩輿,但是到了內庭,依然還得走路,他如何能行。王爺叫他回籍,正是格外成全,天高地厚。如今優遊林下,真乃天賜之福。大公祖既來到舍間,當此溽暑酷陽,多多住上幾日,也領略領略山野風味。咱們何不到湖中水閣上,暢敘幽情。來來來,叫他們換一隻花船來,咱們四位盪湖為樂。」說著取出一管簫來,嗚嗚地吹了幾聲。只見遠遠的由蘆葦叢中撐出一隻花船,船面上的艙房,俱是玻璃透明窗戶。船頭上懸著一塊匾額,是黑地銀字,近了才看出來,是「小滄海」三個字。寶芬贊道:「這名字起得又新穎又闊大,我們駕這出遊,真要小滄海了。」

船攏到岸邊,寶芬先跳上去,然後由子階架著他哥哥,慢慢上船,李光典也隨著上來。這船里設置很完備,正艙當中,放著楠木方桌、楠木小椅子,桌上放著粉綻的茶盅、蓋碗。那一邊放一張木床,床上鋪著坐褥靠枕。項宮保朝著寶芬拱一拱手笑道:「這半天公祖太勞苦了,在床上倚一倚吧,治晚因為足疾,不能久坐,我們大可以卧談。」寶芬也不客氣,便同項宮保對面躺下。項宮保絮絮叨叨的,只說鄉間的風景怎樣好,這園裡出的野味怎樣香。少時盪至荷花叢中,子階隨手取了不少蓮蓬、菱角之類,獻與兩位客官,請他們嘗新。

寶芬此時想要探刺宮保究竟有無野心,只是張不開口。自己無話可談,便想起被可忠戲弄的事來,一五一十全對宮保說了。宮保很抱歉地勸道:「公祖不要生氣,小孩子家,太不知道規矩,等治晚見了他,一定請出家法來,重責一回。」寶芬又說到實地紗袍褂,是從杭州定織來的,一場跪拜,淪於泥塗,言下頗露惋惜之意。子城道:「這也難怪公祖,本來我們宦場中人,衣服是不能不考究的。」這一句話,打入寶芬心坎,立時將宮保引為知己,彼此談起衣服的問題來。子城道:「這個問題,不要小看了,常言說得好,三輩子仕宦,也曉得穿衣吃飯。不要說旁的,就以皮衣服說吧,公祖的皮衣服一定很齊全了,治晚說出兩樣來請教公祖,不知可曾見過沒?」寶芬被這一問,不覺冷冷地答道:「晚生別的事不敢說有研究,至於皮衣,卻是專門學問,下自灘羊,上至海龍、倭刀、玄狐,差不多全有幾件,不知宮保要問的是什麼?」子城哈哈大笑道:「這幾樣俗套,治晚問他做什麼?」寶芬很詫異的,心裡說:怎麼連玄狐全看成俗套了?到底他們項宅是世家,經多見廣,與眾不同,我倒得請教了。想到這裡,不覺驀地立起身來,朝著宮保請了一個大安,鄭重地說道:「晚生好比井底之蛙,求宮保賜教,不要客氣才好。」子城見他這樣,不覺好笑,你們旗人,對於軍國大事要肯這樣用心,國家也不至糟成這樣了。一面想,卻一面請他坐下,笑道:「治晚所說的衣服,也並沒有什麼新奇,就是金絲猴、銀絲猴兩種,公祖一定全見過了?」寶芬一聽這種名詞,便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忙追問道:「什麼金絲猴,還有銀絲猴?怪呀,晚生活了四十八歲,金絲猴的衣裳雖然不曾見過,這種名詞倒是耳熟已久。至於銀絲猴,不但不曾見過這衣裳,連這名詞也不曾聽說過。宮保既然見教,一定有這衣裳,何妨取出來,也叫晚生飽一飽眼福,今生今世,總算沒有白來。」子城道:「你不要忙,聽我細細告訴你。金絲猴這種衣服,統起吾們中國來,不過只有幾件。大內有三四件,老恭王有一件,現下老恩王有一件,其餘就不知道了。我有一件,還是那一年出使朝鮮,大院君送給我的,我始終不曾穿過。本來是一件圓領寬袖的袍子,後來改作了一件皮袍子,只掛了一個山東土布面子,放在箱子底,每年曬一曬,卻不曾穿。」寶芬在旁邊可惜道:「這樣好東西,宮保卻留著不用,太可惜了。」子城道:「這往後更用不著了,布衣蔬食,終老林泉,何必再糟蹋這樣珍貴之品。」寶芬乘勢逼一句道:「宮保年逾知命,精力猶強,朝廷一定是要起用的,怎麼會終老林泉呢?」子城搖頭道:「不中用了。當年強國的雄心,早就消磨凈盡了,如今唯有閉門種菜,以餞余年。興國大業,只能望之諸君,老夫得為一盛世老農,余願足矣。」說罷又哈哈大笑。寶芬又追問:「金絲猴的來歷,承宮保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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