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回 拷俊仆謝大福見機 聞警報項子城逃難

項子城回到屋中,究竟看見了什麼,嚇成這種樣子?原來他那書案上,明晃晃插著一把鋼刀,鋼刀下面插著一張八行書。八行書上面,用硃筆寫著兩行大字,寫得龍蛇飛舞,筆力很不弱。簡簡單單的兩句話是:

你不助滿奴殺二人,我亦不助滿奴殺你。

朱墨淋漓,尚不曾干透,這分明是刺客留下的。項子城見了,怎能不怕?不過他是一位極有毅力的大人物,心中還能鎮定得住。自己親手將刀拔下來,放在一邊,將那八行書折了四折,插入自己衣袋中,很沉定地對謝大福說道:「不要聲張,也不必拿賊,以後多小心就是了。」大福此時已經嚇得面色如土,聽主人這樣吩咐,只得答應著,一面走至屋門,喊了一聲口令。各衛隊頭目立刻聞聲而至,大福也不發表方才的事,只說了一句公事已畢,你們照舊值班,以後小心護衛,不許懈怠。眾人齊應了一聲。

此時項子城已到他七姨太太屋中去了。大福也慢慢退出,回至自己屋中,不見白朗在屋裡,心說這孩子跑到什麼地方去了?隨喊了一聲白雲。白雲是大福代他取的名兒。連喊了三聲,哪裡有他的影兒,大福暴躁起來,在屋裡直罵。從前貼身伺候的小鹿兒,此時因見白雲得寵,他心中懷著老大的嫉妒,輕易也不肯到大福屋中伺候一切。如今聽主人連喊白雲,他卻藏在一邊,不肯出來。後來聽見大福直罵,這才掀帘子進來。大福一見,先迎面啐了一口,罵道:「懶斷了筋的混賬崽子,你鑽到哪個窟窿去了,為什麼喊著不來?」小鹿兒撅著嘴說道:「大爺喊的是白雲,小的怎麼敢來!」大福不待他說完,揚起手來,打了一個大耳光子。又罵著:「喊白雲,你就不許來嗎?白雲要死了呢,你也跟著他死去不成!」小鹿兒挨了打,哭也不敢哭說也不敢說,只垂著手兒侍立一旁。大福氣哼哼地問道:「白雲到哪裡去了?你們不是灌黃湯,便是賭錢,等叫我碰上,一個個全活剝了你們的皮!」小鹿兒便乘間回道:「白雲同著小喜逛私門子去了。他們說離府不遠,去去就來,已經去了有一個時辰,大約回來也快了。」大福生平最恨人嫖妓,小鹿兒故意說這話,是有意慪他的氣。果然,這火兒一點就著,他登時跳起來罵道:「這還了得,他們簡直要造反呀!快把看門的馬升、牛順喊了來。」小鹿兒答應一聲,連跳帶蹦地跑出去。不大工夫,牛、馬二人來到,給大福請過安,侍立在一旁。大福吩咐道:「你二人可知道離府左近,有一家暗門子?白雲同小喜,現在那裡,你二人快去把他們給我鎖了來。如有旁人在那裡逛,一併鎖來,聽我發落。」牛、馬二人答應了兩聲嗻嗻,便退下來。暗中點手將小鹿兒招呼門外,埋怨道:「我的二爺,你放了野火,卻叫我們去抓人,我們知道誰家是私門子呀?這要走錯了路,白挨一頓苦打,人家還要喊巡警抓人,雖說官面上不怕,到底這眼前虧,我們吃不起啊!二爺既知道他們去逛,詳情在哪一條衚衕,門牌多少號,路東路西,朝南朝北,你必然全知道。沒旁的說,請你指一條明路吧。」小鹿兒只是嘻嘻地笑。馬升急道:「我一個人的二爺,你別拿我們開心了。老頭子的脾氣,你不知道嗎?多耽誤了時刻,回來這頓皮鞭子,你挨得了啊!」小鹿兒笑道:「怪可憐的,我告訴你們吧,就是小喜一個人去了,白雲並沒有去,是我給他使壞。你們趕緊到花枝衚衕,路南朝北,由西往東數第八個門,門框上貼著德寓兩個字,就是那家。我也時常去的。你們請喜二爺回來,千萬不要對他說是我告訴老頭子的,只說老頭子派你們各處尋覓,無意中撞到這裡來,請他趕緊回來就是了。」二人答應一聲,便依照他說的方向,尋到花枝衚衕。

果然數到了第八個門,用燈籠一照,上面有「德寓」兩個字。二人便伸手拍門,好似擂鼓一般。裡面一個婦人,高聲問道:「什麼人這樣敲門?深更半夜,嚇唬人做什麼!」牛順低聲道:「快開開,我們是項宅派來,尋喜二爺的。」婦人道:「什麼喜二爺、福二爺的,我們這裡沒有!」馬升道:「大嫂別打哈哈,我們尋他有要緊事,宮保立等他回宅開箱子拿衣服呢,耽誤了工夫,他回去要挨說的。快開開吧,我們兩位等得不耐煩了。」馬升這一詐,果然將門詐開。二人搶步進來,舉燈一照,見開門的是一個四十上下歲的婦人,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穿著藍章緞吊面的狐皮襖,描眉畫鬢,賣弄風流,看神氣便知道不是好貨。便隨手將門關好,問二人貴姓。牛、馬通了姓氏,隨著她進去。

這院子曲曲彎彎的很深,一直到後院南上房三間,一明兩暗。婦人叫他二人在明間候一候,自己一個人先到西屋。不知講些什麼,聽屋裡一個少年喊道:「牛二哥,馬二哥,你們屋裡坐吧。」緊跟著,一個女僕將帘子打起來。二人進去一看,見這屋裡收拾得十分華麗:四面牆俱是用花紙糊的,拿電燈一映,很是好看;條案上擺著四個瓷盆,盆內是迎春臘梅,開得正盛;當中一架西洋鍾,金面整玻璃照,很是輝煌;案前八仙桌上,放著一座粉綻小瓷瓶,裡面插著幾枝紅梅花,擺著三份杯箸,一把帶套的錫酒壺,幾碟冷葷,如酥魚、白雞之類,看神氣是要吃夜飯;靠著窗戶是炕,可著炕的紅洋縐帳子,已經高高吊起;炕上鋪著俄國毛毯,兩邊還鋪紅緞子狼皮坐褥,當中卻放著一份很漂亮的煙具,頭號的膠州燈耀眼爭光,雪白的象牙槍放在左邊,右邊是一支玳瑁槍。小喜正躺在炕上燒煙,他對面還躺著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衣服也很華麗。二人正對燈過癮,見馬升、牛順進來,他們連身子都不欠一欠。小喜只略微地勾一勾頭,將棗核大的一個煙泡裝在鬥上,呼啦呼啦地吸起來。直待吸完了,將煙槍輕輕放下,然後坐起,拿過茶壺來,嘴對嘴喝了一氣,方才慢騰騰地問道:「你二位的耳朵真長,怎麼就知道我在這裡,誰告訴你們的?」馬升賠著笑臉道:「並沒有人說,是我們尋了幾處尋不著,料想二爺必在這裡。果不其然,這也算巧極了。」小喜又問道:「三更半夜,你們尋我做什麼?」馬升道:「我們誰敢攪二爺的高興,是老頭子叫尋的。」小喜道:「是上房的老頭子,還是下房的老頭子呢?」原來項宅的家人,管著項宮保叫上房老頭子,管著謝大福叫下房老頭子,他們怕下房老頭子,比怕上房老頭子尤其厲害。因為大福待這些人很嚴,稍不如意,輕則臭罵一頓,重則沒頭沒臉地抽一頓皮鞭子;不高興立刻趕出宅去,就是項宮保知道了,也不能說一個不字。在大幾歲守規矩的,倒是很敬重他為人正派,唯有小福、小喜、小鹿這一班乳臭未退的毛孩子,心裡卻非常怨恨。小喜因為近來很得宮保寵愛,他便恃寵而驕,連大福也有點看不起了。不過面子上不敢同他抗衡,其實心裡將大福恨入骨髓。大福因見他傲頭傲腦的,也是一肚皮不自在,心說:你以為宮保寵你,我就奈何你不得?不要忙,我倒得叫你嘗嘗滋味。時常派他的差頭。小喜卻不肯碰硬釘子,可是他心裡的火光,已經熊熊炎炎,遏抑不得了。今天也是活該鬧事,到底也是項宮保的福大命大,所以才擠出這宗事來。

閑言少敘。卻說馬升聽小喜問到這裡,便鄭重答道:「是下房老頭子。」小喜從鼻子里冷笑了一聲道:「下房老頭子尋我做什麼,我也不是伺候他的!你們倆回去,告他說尋不著,就完了。」牛順央求道:「二爺萬分委屈,也隨我們回去一趟。要不然,他老人家不說是尋不見,卻說我們躲懶不來尋,一頓臭罵原不要緊,那皮鞭子抽到臉上,著實難受。我這裡給二爺請安了。」說著便深深請了一個大安。按情理說,人家既這樣低聲下氣,他應當沒得說了,哪知小喜這孩子,因為宮保愛他,他的脾氣比宮保還大,又加晚間多喝了幾盅酒,膽子益發壯起來。聽牛順這樣央求他,不但不肯走,反倒破口大罵道:「你說什麼?你怕姓謝的,二太爺不怕姓謝的。他有多大威風,敢來尋我!你回去對他說,叫他省一點事吧。梅香拜把子,反正都是奴才。他那奴才頭上,也不曾加著欽命字樣;我這奴才頭上,也不曾刻著降級。你們倆一樣也是奴才,犯不上幫著奴才來嚇唬奴才,趁早兒離開我這裡,好多著呢。若不然,可別怨我不講面子,驅逐你們出門。」小喜是越說越有氣,索性跳在地下,指手畫腳地罵謝大福老渾蛋、老不死的,你的狗怕你,二爺不是你的狗,今天偏不回宅,倒看你把二太爺怎樣了。牛、馬二人被他僵到那裡,不得下台。

正在此時,從外面進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打扮得很是嬌嬈。走進屋來,用手將小喜推到坑沿坐下,笑道:「有話好說,生氣作什麼,誰又惹著你了?」小喜隨將方才的話,又對這女子學說了一遍。女子詫異道:「呦,怎麼又鑽出一個謝老頭子來了?你方才不是對我說,宅里除去項老頭子以外,就數著你大么?這麼看起來,你上頭還有上司啦!既然人家兩位老遠地來尋你,你回去就完了,何必叫人家作難呢?」本來小喜一肚子火,被這女子當面一揭,他的火更旺了,沖著那女子呸地啐了一口唾沫,罵道:「不要臉的娼婦,你往外趕我,安著什麼心!你同小興兒眉來眼去,打算我看不出來嗎?你想借這題目,將我攆走,你好同小興兒說幾句體己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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