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回 皇太后下詔訪名醫 窮秀才得時充上客

光緒被青苔滑倒,太監將他抬到宮中,一時間竟緩不上氣來。當時由張德立、王保真二人分往皇太后、皇后宮中報信。皇后聽了,不覺大吃一驚,連忙三腳兩步地跑了來。一進宮門,見光緒直挺挺躺在床上,面如白紙,不覺「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的貼身太監張德成忙勸道:「娘娘先不要哭,快快摸一摸主子的脈還有沒有,他的心口窩還溫不溫。趕緊傳御醫進來,好評脈開方要緊,凈哭一陣子當得什麼?」皇后聽這話有理,忙不迭地拉了光緒的手腕,坐在龍床上替他評脈,又伸手到他胸口上試一試。問德成道:「脈息很微,胸口倒還溫熱,你趕緊傳御醫去吧。」張德成才要出宮,忽見王保真匆匆進來向皇后道:「快接老佛爺,他老人家自己看主子來了。」皇后嚇得忙站起來,跑至宮門外,見太后扶著李得用已經走至面前。皇后連忙跪下,說:「臣媳跪接聖駕。」太后揚著頭,只說了一句你起來吧。皇后連忙起來,隨在太后後邊進到宮中。

太后坐在床邊,看了看光緒,皺著眉道:「這人是不中用了。你們伺候主子管什麼的,會眼看著叫他跌倒?他倘然要有三差兩錯,你們這幾個奴才休想活命,我把你們全交到慎刑司,活活打死。」張德立等一干伺候光緒的太監一聽此言,全嚇得真魂出竅,一個個趴在地下,只是磕頭。太后也不理他們,又掉過臉來向皇后道:「你是管什麼的,皇上病成這種樣子,你還終日坐在宮中,消受清福,也不知道過來伺候伺候。娶你這種媳婦有何用處?你難道願意皇上死了,你好守寡嗎?清朝就讓沒有德行,也不至於輩輩兒出寡婦啊!你不用痴心妄想,皇上死了,你當皇太后,好給你過繼兒子,你可以垂簾聽政,獨攬大權,你那是做夢呢。實對你說,當日穆皇后便是一個榜樣。皇上死了,我便派你隨駕,多一天也休想活。哼哼,真不要臉。」皇后本來憋著一肚子委屈,又被太后申飭了一頓,心裡說平日你不許我們夫妻同宮居住,一旦有了病又怪我不伺候,我這人還有活路兒嗎?不知不覺的眼淚直流。太后見她哭了,氣益發撞上來,大聲喝道:「混賬奴才,人還沒有死,你哭的是什麼?」太后提高了喉嚨喊這一聲,沒想到卻是光緒的救命星,居然把他驚醒,微睜二目。見皇太后坐在身旁,不覺嚇了一跳。想要勉強起來,如何掙扎得起。倒是李得用發了慈心,忙攔道:「主子不要動彈,才蘇醒過來,哪有氣力呢!」太后見光緒活了,不覺大失所望,面子上卻又不肯帶出來,先合掌當胸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又按住光緒道:「我兒,你好好躺著,不要起來。為娘的見你病得這樣,幾乎沒有急死。你既醒過來,這就好了,快去傳御醫,我要立等著聽一聽病源呢。」張德立領了懿旨即刻去叫太醫,光緒有氣無力地對太后道:「臣兒卧病在床,不能迎接慈駕,罪該萬死。又勞母后如此挂念,益覺不安。」太后道:「咱們母子用不著說客氣話。」少時御醫傳到了,在宮門外候旨,太后說叫他進來。

這御醫姓徐,名叫靈忱,在太醫院二十年了,資格既老,閱歷也深,治病倒是很有把握。今天恰趕他值日,進至宮來,先給太后雙腿請安,又給皇后請安。因為光緒躺在病床上,卻不敢行禮。因為前清很重迷信,說躺著受禮,猶如死人上祭,是最不吉祥的,所以徐靈忱不敢請安。皇太后說:「你過來給皇上診一診脈,倒看他這病是因何而起。」徐靈忱走到御床前,雙膝跪下。太監將光緒的手輕輕挪過來,放在脈枕上。靈忱輕輕將自己手指搭在光緒腕上,低著頭,平心靜氣診了足有六十呼吸,然後將手抬起。兩個太監又扶著光緒把身子掉轉過來,靈忱又照樣診了六十呼吸,然後向太后奏道:「小臣徐靈忱診視萬歲爺脈象,左寸微細,心氣太虧;左關沉而洪,肝火太旺,卻又太郁;左尺沉細,腎氣亦虧;右脈寸關尺均沉遲無力;脾虛胃弱,命火太微,有漸入肺病之象。小臣大膽,有一句話得先求老佛爺恕臣無罪,方敢奏明。」皇太后道:「你有話自管說,我不怪你。」靈忱又奏道:「據小臣看,萬歲爺的病實在不輕,必須峻補,才是治本之方。無奈萬歲爺肝鬱而旺,必不受補。必須補瀉兼施,用清靈之品慢慢挽回,過了今年冬天,明春可望大好。」太后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你趕緊下去擬方吧。」靈忱磕了一個頭,慢慢退下來,寫了一個方子,由太監呈與皇太后觀看,立刻交至御藥房,按方選葯,皇太后方才回宮。從此光緒只在宮中養病,不能再臨朝了。皇太后卻格外忙碌,終日垂簾訓政,還要演戲開心,又天天打發李得用探視光緒的病狀。她意中以為光緒的病決然不能好了,至多不過挨過今冬,明春是萬逃不過。卻沒想到吃了徐太醫的葯,居然慢慢地有了起色。太后聽見,心中格外不痛快。抓了一點差兒,硬把徐靈忱驅逐出京。又下了一道旨意,說皇上聖躬不豫,著各省督撫訪求名醫,送來京師,給皇上治病。如能治好,連該省督撫全要特別超升。

這道旨意傳下去,各省督撫誰不想巴結這差使?自然全要加意訪求,多方遴選,好預備送上北京。內中卻有一個走好運的醫生,居然得膺首選。此人生長在江西南昌府,姓呂名文紳,字子書,乃是府學的秀才。十三歲便進了學,南昌的人全呼他為神童。哪知這位神童天資雖高,卻不肯專心求學。自從進學以後,志氣發舒,目空一切。以為中舉人、會進士直然是探囊取物,手到擒來。及至十五歲上,他父母希望早抱孫子,便給他娶了一房媳婦。媳婦娘家姓洪,丈人洪道生,是一位老學究。洪氏名叫孝荌,倒也知書識字,比文紳長三歲。娶過來沒有三年,公婆全都死了,家中只剩他小兩口二人。文紳丁憂在家,一時既不能赴考,又去了父母兩層管束,他便漸漸地昵比匪人,什麼吃喝嫖賭吸鴉片,慢慢地全學習會了。他家在南昌城中,雖算不得富戶,卻薄有資產,足敷日度之需。自從他這一荒唐,可就漸漸地支撐不住了。始而將兩三處房子典的典,賣的賣,全都屬了人家。繼而連家中的衣服傢具也一件一件地入了典鋪,最後索性連住的房子也換了錢。他夫妻此時已有了兩個孩子,大的是個女兒,名叫白妮;小的是個男孩,名叫陞官。可憐他四口兒沒有安身之處,只得在丈人家的後院三間茅屋權且借住。窮到這個樣子,文紳仍然是不肯回頭,每天總得吸兩份鴉片煙。要富餘幾十個錢,也得跑到賭場上,將它輸光,心裡才覺著受用。他妻洪氏又氣又恨,見了面便指天畫地地笑罵他。他卻是天生的厚臉皮,一概置之不理。橫豎家中沒了飯,他丈人總不能袖手旁觀,無論如何得供給他米面柴炭,外管零花。哪知洪道生因為老病侵加,又見女婿不成材,心中多添了一份鬱悶。這一年春天,竟自嗚呼哀哉了。

他的兩個兒子洪大經、洪大緯全是刻薄不過的人,一見父親死了,便提議分家,一草一木全要平均分開。三間茅草房卻分在大經名下,大經便催他妹子同妹夫趕緊搬家,說這房子要拆了,重新另蓋。孝荌至再懇求,他哪裡肯答應。後來求他弟兄,拿出幾個錢,好賃房搬家。大經更急了,說你們四口兒白占我的房子,三四年工夫我不要房錢,這就是看在兄妹的義氣上,如今反倒朝我要錢,這不是訛賴嗎?我限你們三天工夫,如果不搬家,我便叫下人即刻將你們驅逐出門。到那時,可別怨我不留面子。大緯在旁邊,也冷譏熱嘲地說了許多很難聽的話。洪氏見所求無效,也就不往下說了。夫妻領著一對兒女,回至茅草房中。孝荌放聲大哭,只哭她死去的老爹。陞官在旁邊,還拉著她的衣襟嚷道:「娘呀,我餓了,從昨天就沒吃餑餑,今天還不做飯嗎?我這小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直響,娘你也不管嗎?」陞官這幾句話,聽在洪氏耳中,彷彿小刀子扎心一般,那眼淚益發的多了,只得忍哭說道:「兒呀,你忍著一點吧,誰叫你爹爹不成器,就會花錢,不會掙錢呢!咱娘兒們挨餓是應當的。等明天到大街上娘替你要上一碗飯來,你再吃吧。」陞官到底太小,有她娘哄,便不吵了。白妮大幾歲,心中稍明白一點,聽見她娘要去討飯,小心中一難過,哇的一聲便哭起來。

此時文紳坐在旁邊,看見這種情景,心中痛極了,忽然大徹大悟,對他妻子侃然說道:「你們也不用哭了,已往從前,總怨我呂文紳的不是。從今以後,只要有我這三分氣在,我若不能恢複祖業,使我的妻子得享幸福,我誓不為人。」洪氏自從嫁了他十幾年的工夫,從未聽見他說過這樣有志氣的話,如今還算是第一回,聞所未聞,立時間覺得有了一點生氣,忙回道:「你果然有這志氣,也是我們娘兒三個的造化。但怕你口不應心,說過去就算沒事,那倒不如不說了。」文紳道:「賢妻,這也難怪你信不及,以後請你慢慢地看吧。你兩位哥哥既然驅逐咱們,咱們也不便再往下住了。現在我心中已經有了成算。古松吟老伯同我父親是換帖弟兄,近年因我做的事見不起人,所以沒敢尋他去。如今走投無路,只得求一求這位盟叔。他老人家古道照人,萬不能袖手不管。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吧。」好在家中也沒有什麼可攜之物,連鋪蓋全當凈了。於是大小四口,偷偷地出了屋門,從後門出去,到百花街古家,去尋這位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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