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回 海關納賄昏夜乞憐 監政被參病床謝過

光緒同皇后正在宮中談話,貿然進來一人,二人見了,直嚇得魂不附體。你道此人是誰?原來是皇太后得意的太監李得用。李得用因何能自由進宮?這是平日奉有太后懿旨的。他這回跑到光緒宮中,因為皇太后白天見了光緒大哭,知道他必為聽《連營寨》的戲動了感情,所以觸景生悲,流這許多的眼淚。她想光緒是久病新愈之人,這一傷心,定然舊疾複發,離死期不遠了,所以特派李得用私自來偵探一切。得用來至宮門外側耳竊聽,聞有皇后說話的聲音。他心說皇后未奉老佛爺旨意,愣敢跑來皇上駕前,她的膽子誠然不小,便立定了仔細竊聽。皇后勸光緒的話,隻字不遺,全被他聽去了。後來又聽見光緒的話,他不覺在暗中吐了吐舌頭,心說好厲害呀!倘然太后先死了,他一旦大權獨攬,不定得殺多少,剮多少呢。有心回去稟知太后,繼而一轉念,不大妥當,叫太后知道了,徒然給他二人造了大孽,究竟與我也沒什麼好處。在光緒如果訪著是我說的,他心中的怨毒更深一層,將來倘或落在他手裡,我這項上吃飯的傢伙,便有些長不牢了,我何不索性送個人情?再說還有一件事,借這機會要求他,他萬不能不準。他准了,這白花花四十萬銀子便安穩入我腰中,我為何不做這俏買賣呢?想到這裡,便輕輕揭起帘子,側身進來。見了光緒,連忙雙腿請安,說奴才請主子晚安。轉過身來,又請安道:「奴才請娘娘安。」這兩個人見了,直彷彿芒刺在背,皇后嚇得抖衣而戰。還是光緒有些膽量,仍然撐著他那皇帝的架子,淡淡地問道:「三更半夜你跑我宮裡來做什麼?」李得用見光緒責備他,連忙跪下磕頭道:「奴才無事也不敢來驚聖駕。只因太后老佛爺見主子看戲累了一天,恐怕新愈之軀支持不住,特差奴才前來探望。這也是老佛爺眷愛皇上的一點慈心,所以奴才敢冒昧進宮。卻不知娘娘鳳駕,也在這裡。奴才驚動聖駕,實在罪該萬死,還求主子同娘娘格外開恩,饒恕奴才。」說罷又連連磕頭。光緒聽說是奉太后旨意來的,也就不敢怠慢,連忙立起身來,向李得用道:「原來老佛爺派你來看望我,快快起來吧,不要跪著了。」李得用卻故意作態,說:「求主子赦奴才無罪,奴才才敢起來。」光緒笑道:「朕赦你無罪,你還不起來嗎?」得用忙磕了一個頭道:「謝主子聖恩。」然後爬起來,垂手侍立在一旁。光緒立著問他道:「皇太后晚天身體可好?」得用躬身回道:「不勞主子惦念,老佛爺晚間很是精神。現在還同榮壽大公主對坐下棋呢。」此時皇后實在忍不住了,向得用道:「李總管,我求你一件事,你千萬成全才好。」得用道:「娘娘說哪裡話,奴才是伺候娘娘的人,娘娘有什麼事,自請吩咐一聲,奴才赴湯蹈火也必給娘娘去辦,哪裡會說到求字。奴才實在擔架不起。」皇后道:「不是別的,方才我到皇上宮裡來,你回頭見了老佛爺,千萬不要提及一字,免得他老人家生氣。」得用笑道:「娘娘怎把奴才看成壞人了?實在不瞞主子同娘娘說,奴才在老佛爺駕前,事事遮蓋,好話多說,不好話從來不說。奴才的意思,總願意人家母子婆媳和和氣氣,我們當奴才的伺候著,也省去許多麻煩。拉老婆舌頭,奴才從來不做那樣事。娘娘自請萬安。」光緒同皇后聽他這一套冠冕堂皇的話,信以為真,立刻將心放下,滿臉帶笑地說道:「得用,我們也知你是好人,只因近來這些奴才們賢愚不等,有時在老佛爺面前獻殷勤,三言兩語,便挑起很大的是非來,所以也不能不防。」得用道:「誰說不是呢?奴才因為這些事,恨得牙痒痒。上一次管給佛爺梳頭的王得功,無緣無故說珍妃娘娘在背地裡咒了老佛爺,恨得她老人家立刻將珍妃娘娘叫到眼前,痛罵了一頓,還要打嘴巴子。是奴才跪在地下,響頭磕了有好幾百,把腦門子全磕腫了,方才求下來的。後來我打聽出來,是得功串的戲,恨得奴才大罵一頓。前天對太后說,他這人靠不住。老佛爺倒還肯聽奴才的話,立刻將他的差事革了,驅逐回籍。娘娘請想一想就知道奴才的為人了,焉能把方才的事去對太后說呢?」光緒道:「朕數年以來,還不知道你這樣誠實可靠,以後倒要另眼看待你了。」

得用得了這句話,立刻又跪下叩頭道:「奴才謝主子天恩。」說到這裡,他卻掏出手帕來,擦抹眼淚。光緒忙問道:「你為何啼哭?莫非有什麼為難的事嗎?」得用道:「奴才有一件事,得求主子做主。在主子不過是提筆之勞,奴才的父母叔嬸弟兄子侄一家大小,可就全沾了天恩了。」光緒忙問他什麼事,得用道:「奴才的父母生奴才弟兄三人,奴才從十六歲便進宮當差。家裡兩個哥哥俱皆務農為業。奴才還有叔父嬸娘,全是雙失目,也靠奴才家裡吃飯。家裡有薄田五十畝,不夠嚼用,偏巧又趕上旱潦不收。奴才有四個侄兒,全都不成材,只會花錢,不會掙錢。奴才當這份差使掙幾個錢,不夠應酬的,哪能拿回去養家。可憐父母叔嬸時常挨餓,奴才想起來,白淌會子眼淚,也是無法。前天忽然有人向奴才說,粵海關監督的缺,眼前就要點放了,是內務府郎中常春。按次序應當他去,但是他心中害怕,怕萬歲爺不歡喜他,另放別人。所以他情願拿出十萬銀子來,給奴才作為養家費,托奴才在萬歲爺駕前替他說句好話,將粵海關監督這缺點放了他。奴才向來膽小心細,哪敢受人家的賄賂?是我回絕了他。後來介紹人說:『他的班次應得這個差使,萬歲爺決不肯放別人的。你樂得使他這現成錢,為什麼要回覆他呢?』奴才說:『他雖然應得,我既使了他的錢,若不向萬歲爺奏明,便擔著一個欺君之罪。』奴才長几顆腦袋,敢做欺君的事?所以對他說:『此事必須向萬歲爺奏明,萬歲爺若可憐我家中寒苦,准許我要他這錢,這便是奉了旨意要的,既不欺君,亦不負友。倘然萬歲爺不許我要,無論放他與不放他,我決然不敢使這筆錢。』今天奴才大膽,將這事奏明萬歲爺,要與不要,只憑萬歲爺的旨意吩咐。奴才想萬歲爺皇恩浩蕩,必不忍奴才的一家老幼忍飢挨餓,只請御筆在常春頭上畫一朱圈,奴才一家便全有飽飯吃了。」說罷又連連磕頭,不住地拭淚。光緒仰著頭想了一想,問得用道:「今年應放的粵海關監督不是叫常興嗎?」得用忙奏道:「不錯,內中有一個常興,但是他的資格是很淺的。並且此人是一隻眼睛,五官不全,主子若派他去,於朝廷體面未免有些不大雅觀。」光緒道:「你這話固然也有理,但是上次朝見皇太后的時候,他老人家曾當面囑託過我,說這一次粵海關換人,你就叫常興去。我當時只得答應著,如今若改派常春,太后豈不要向我翻臉?」得用道:「這一層主子自請放心,老佛爺那邊全有奴才一個人去疏通,決然怪不到主子頭上。其實奴才不當說,老佛爺卻又何必!她老人家內庫里的金子,就存著一百幾十萬,何必還貪這一點小便宜?常興是托王得功說的,如果放了他,他情願報效老佛爺二十萬現款,其實是三十萬,得功一個人便吞起十萬來。主子請想,他肯花三十萬本錢,將來到了任,還能不苦害商民嗎?莫若放了常春,奴才沾點實惠還是小事,他決能替主子出力,不至鬧出生氣來。」光緒想了一想,我能得罪太后,不能得罪李得用。因為得罪了太后,得用替說上一兩句好話,便可以雲消霧散。倘若開罪得用,他在太后駕前飛短流長,我的孽可就大了。再說今天皇后來此,本是疼顧我的一番好意,我若不準得用所請,他回來將皇后看我的事全向太后說了,我那可憐的御妻豈不又要受盡凌虐?我倒成了以怨報德了。想到這裡,便含笑向得用道:「既然你說了一回,又關係你一家老幼的生活,朕決然能替你為力。但是太后怪下來,你可要承當。」得用聽光緒答應了,歡喜已極,便爬在地下叩頭謝恩。又滿口應承,太后見怪,自有奴才化解,決不幹主子的事。光緒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吧!」得用叩了一個頭,站起來才要退出,光緒又把他叫回來,說:「有一件事同你商量。你偷偷地告訴御膳房,朕每天的早晚兩膳,叫他們做一點可吃的東西,我也好搪飢,別再上那酸臭之物才好。」得用聽了那話,倒有些為難,遲疑了片刻,方才奏道:「這件事奴才實在不敢做主,因為老佛爺有旨。奴才有一個變通的法子,好在娘娘寢宮同主子寢宮相離不遠,最好以後將娘娘的御膳撥送主子一半,也夠用了。老佛爺所派查看主子飲食的人廖小福是奴才的徒弟,奴才囑咐他不準泄露,料想總可以無事。只好就是這樣辦吧。」光緒點點頭,說如此甚好。皇后在旁邊也極端贊成,得用方才去了。

次日早朝,軍機大臣恩親王果然將粵海關監督應放的三個人名一齊全開上來,光緒看了很覺詫異,因為這三個人全姓常:頭一個是常泰,第二個是常興,第三個方是常春。這其中原來全有原因。要論資格,以常泰為最深。他在內務府當差已經十七年了,由筆帖式升堂主事,由堂主事升堂郎中,繼而又轉為緞匹庫的郎中。每一年總不下二十萬的進款,他仍然於心不足,非要求外放不可。在前清時代,全國中最著名的闊缺就是粵海關監督、杭州織造、長蘆鹽政、兩淮鹽政道四個缺。每年全有幾百萬進款,非旗人不能得,而且旗人中非內務府的旗人不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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