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回 烈士三槍隻身酬祖國 神父數語熱淚灑天涯

上一回小說,用的是借點法。藍田玉並未親到關外,也不曾與安大本會面談心,可是閱小說的已經知道安大本到了哈爾濱,還抱著很大的目的,全從旁人口中敘出來。既省事又省筆,並可為這一回小說安根。然後再敘到安氏本人,也不顯著突兀,這乃是一種巧於過脈的法子。上面既將伏線說明,這回可以不必再纏繞藍田玉了。他們屋中所得的新聞,即是哈爾濱發生的實事。原來安大本自從畢業之後,雖然告訴朋友不曾回家,卻也曾偷偷地回了一次祖國。來至漢城,不敢公然回家,住在一家小客棧中。當日夜間幾乎被日本巡查逮捕了去,幸虧他日本話說得很熟,自稱是販筆客人,才從日本回來,學生二字始終未敢說明。次日回家探望,一進門便覺著情景全非,凄涼萬狀。他父親早已去世,家中只有母親同他兩個弟弟。他二弟已經娶過親,名叫安大成;三弟才十二歲,在小學讀書,名叫安大柱。弟婦金氏,人極賢淑。不料安大成犯了革命嫌疑,被某國憲兵捕了去,收在獄中,已經一年有半,尚未釋出。他母親李氏因為思子情切,哭瞎了一雙眼睛,因此安大柱也不敢上學了,終日在家中幫著他嫂嫂服侍母親。他家中原來殷富,後因高麗滅亡,某國派依騰來做總監。依騰到了漢城,便大施其搜括手段,什麼房捐、地捐、家捐、鋪捐、奢侈捐、牲畜捐,這還不算,又挨戶稽查。你有多少家私,比如你有十萬,他便硬要去七萬,美其名曰儲蓄,替你放在銀行中吃息,其實高麗人哪敢到某國銀行去討息,與生搶白奪是一樣的性質。過三年兩載,告訴銀行你虧折,所有存款便一律乾沒了——可憐安大本家中原有七八萬家私,怎當得一氣便被人佔去了五萬,再加上這樣捐、那樣稅,已經所剩無幾。偏巧安大成又被人捕了去,他母親李氏買上買上,又花了一大宗,從此便算家產盡絕。幸虧大成的岳家金姓是漢城著名的財主,不時送過銀錢來,供他婆媳母子的嚼用。此時除去住宅一所之外,別無所有。大本回至家中,一見這情形,益發覺這無國的人實在罪孽深重。他母親見大兒子回來,又是喜,又是悲,不免哭訴別後的景況。大本只得強作歡顏,安慰他母親不必著急,我既回來,必然設法將二弟救出。少時弟婦三弟全圍著他哭哭啼啼,催他趕緊設法救大成出獄。大本只得滿口應承,這時寂寞的家庭倒增了幾許春氣。但是大本心中何嘗有一些把握?

次日清晨,只得先出門探訪一切。不期無意中卻遇著留學時的一位教習,此人名叫高橋大郎,乃是法學博士。當日同安大本感情甚好,如今無意遇著,彼此握手談心,十分親密。大本詢問他現做何事,高橋自稱現充漢城高等檢察院的檢士。大本靈機一動,忙把他拉到料理店中請他吃飯,乘間詢問他安大成的案子。高橋笑道:「此案恰是我經手。因為始終不曾檢查出真憑實據,依我的意思早就開釋了,偏偏檢士長不肯,所以懸擱到如今。」大本便乘勢求他設法,哭訴他這二弟是未畢業的學生,為人極其謹慎,萬沒有革命的事,這全是有人挾嫌誣陷。如果釋出來,他再有不法形跡,我安大本情願領罪。高橋道:「既然是令弟,我理應設法援救,你自管放心。不出一個星期,必有好音。」大本謝了又謝。二人分手,回家便對他母親說知,老太婆自然歡喜。金氏同大柱也全笑逐顏開。果然過了兩天,法庭來傳大本,叫他具結將弟弟領出,以後要安分求學,如果再有嫌疑,兄弟二人一律同罪。大本將大成領出來,回至家中,母子兄弟夫妻久別重逢,大哭了一場。偏偏李氏老娘因為兩個兒子全回家來,歡喜得過了度。人喜極則氣降,一時降下去,再也升不上來,便嗚呼哀哉了。他家世奉公教,連忙請神父來補行終傅典禮,在家停了一個星期,便同他父親合葬了。

大成、大柱余哀未盡,終日哭泣。大本倒勸他們說:「我們是無國之人,母親活著,又不過多添些氣惱,反不如早升天堂,同父親相聚,倒可免去人世的愁煩,你們何必哭泣?如今做哥哥的有一種提議,不知你們肯聽不肯聽?」大成、大柱同金氏全說願遵長兄的命令。大本道:「我們不能在此久住了,這漢城的人早晚休想有一個得逃活命。母親在世,因為她老人家年紀高邁,戀土難移。如今她已升天,我們難道也在此等死不成?據我看,咱們弟兄三人得要遠走高飛。弟婦不願跟隨,盡可回娘家去,也省得隨我們受苦。」金氏怫然不悅道:「哥哥說的這是什麼話!我雖系女子,自幼也曾談書。既然嫁了你兄弟便當從一而終,他走到哪裡,我便跟到那裡。海角天涯也不嫌遠,赴湯蹈火也不畏避。豈有回娘家過一生的道理?況且三弟大柱年紀尚幼,母親臨危也曾再三託付我。必須將他撫育成人,才對得起死去的婆母。哥哥你不要小看我們女子啊!」安大本聽了,立刻跪在地下說道:「弟妹你不可錯會了意,愚兄的話實在是試探你的志向。你既始此,可稱是堅貞慈愛,四美俱全。我那小弟弟便託付在你身上了。」說著便一把拉過大柱來,叫他一同跪下,又含淚說道:「三弟啊,你年紀太小,做哥哥的此後海角天涯,不能時刻跟隨你,撫你成人。咱們的母親又下世去了。你從今以後只在二哥二嫂身旁過活,你諸事要聽從哥嫂的命令,不可任性,敬奉嫂子便如敬奉母親一般。你可不要忘記了做長兄的話。」說罷淚如雨下,大柱也放聲大哭。此時金氏也早跪在地下,大成也陪著下了一跪。金氏哽咽道:「哥哥自請放心,此後大柱弟弟我必時刻經心,比我親生子女還要加倍教養。如果口不應心,自有上主監臨。」四人說完了,又叩求上主保佑,然後起來,商量逃走的事。金氏道:「咱們既想離開漢城,這房子是用不著了,莫若交給我娘家掌管,便算典給他們,至少也可要他三千塊錢。我們有這三千塊錢,到外國去謀生也容易了。」大本贊成,便即日照此進行。金家居然給了五千元,又另送給女兒一千元作為路費。安大本見有了這六千元,便同大家商議:「我們萬不可住在一處,最好你們到南洋去。菲律賓是美國屬地,法律寬鬆,謀生又易,某國的勢力絕對不能伸張到那裡。至於我孤身一人,到處是家,海角天涯不定巡遊到什麼地方。分手以後,也不必互通音信。如果箕子有靈,將來祖國得以恢複,我們還有見面之期。要不然,愚兄這一把骸骨也不定葬在何方。你弟兄二人千萬不要忘了祖國。雖然寄身海外,如果有了機會,也要糾合同志,轟轟烈烈地做一場。這就是愚兄最後囑託。我先設法將你們送走,然後自己再打主意。」

大家收拾了收拾,先到仁川,乘了一條郵船來至中國上海。在上海並沒敢久居,又換船到南洋去了。從此安大成、安大柱同金氏總算脫離了虎口,剩下大本一人。他在那六千元中並未動用分文,只有他母親身後有二三百元積蓄他拿了去做自己盤費。心想我到什麼地方呢?靈機一動想到東三省與我國接壤,所有我國的志士多半流落在那裡,並且我又能說東三省土話,假扮是中國人,決然不能看出破綻。我就是這樣辦吧!主意打定,便乘船先到大連。此時大連還在俄國手中,大本住了兩個月,覺著無事可做,自己本國同志也未遇著一人。眼看手中的錢一天比一天少,心想這不是長久之計,我須先想一樣事業做做,尋出自身的嚼用,然後才能發展別的志向。苦心焦思,忽然想起自己從幼年學會製造毛筆,我何不就以此為業呢?主意打好,先向大連詢訪制筆的原料。有人告訴他,此種原料出在長春,你最好到長春去,因為吉林打生的最多,所有狼毫鼠胡等取之即是。大本心裡有了底,一刻不肯停留,便來至長春城中。先下了棧房,將自己的意思對本棧財房說知。財房胡先生十分贊成,說我們這長春造筆的原料甚多,可惜造筆的工藝太不發達,因此本城的筆店無論花多少錢,總買不到一支好使的筆來。你先生來此,既有這一種手藝,將來買賣定然可以發達。至於收買材料,我可以做介紹人。大本聽了大喜,次日便隨胡先生到各家去看材料。雖然比不上湖州的冬紫毫,那狼毫、羊毫尚稱適用。大本先買了五十塊錢的原料,又從筆店中勻了幾元錢的筆桿,拿回棧房,他自己便安心製造起來。先制了十幾種大小筆樣,又由胡先生介紹,送與幾位善書的大家品題,都說製得精妙,果然較比本地貨高得太多,真可與李鼎和貝松泉並駕齊驅。從此一傳十、十傳百全知道了。各家書鋪筆店多有來約他的,情願每月送幾十元的薪金,好專這利。大本卻不肯,因為他志不在此,本是藉此遮掩身子。後來又知道他書法甚佳,登門求字的益發絡繹不絕。大本在長春住了一年,除去嚼用之外,倒剩了四五百元。因為求字的人太多了,他實在應酬不及,便有意換一換碼頭。

偏巧此時又得著一種消息,說是某國的宰相依騰有信到東三省遊歷,先乘車到哈爾濱。大本聽了,心中一動,自己盤算:這依騰宰相不就是我國的統監嗎?我國亡在此人之手,一千八百萬同胞全受了他一人的殘害,只害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我安大本便是個中一分子。這個人若常在世間,我祖國人民休想有一個得逃活命。罷,罷,罷!犧牲我一個人,救一千八百萬同胞,這是再便宜沒有的事。我何不先到哈爾濱察看動靜,如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