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回 練陸軍士卒同甘苦 打土匪觀察立勛名

謝倩雲自嫁過凌子沖,魚水調和,愛情甚篤。對子沖前妻的子女,更是撫如己出,問暖噓寒。因此倩雲的賢名,宦場中莫不知曉。連銘子盤中丞,也不時遣自己太太到子沖院中閑談,有時候也請倩雲到後宅里吃飯。因此,這兩位太太感情很好。銘太太定要同她拜干姐妹,倩雲始而不肯,說:「太太比我大著十五六歲,我認你做乾娘也差不多,怎敢當姐妹的稱呼。」銘太太笑道:「這不是論歲數的,你是我們的老夫子的夫人,按說我還當管你叫師娘呢。莫若免了客氣,老老實實地認做姐妹是再好不過了。」倩雲當時未敢應承。銘太太又向子沖說知,子沖一想,東家太太的意思也不好過於違拂,便答應著向倩雲疏通。倩雲見丈夫樂意,只得允了。從此干姐妹二人,走得十分密切。有時倩雲托一點事,銘太太立即照辦。

過了沒有兩個月,藩署果然懸出牌來:許際清飭赴九江府新任。際清見了,自然欣喜已極,一面到撫藩各署叩謝辭行,一面謁見子沖,再三申謝。又托天麒在省中格外關照,不時通一個消息,好保護自己的前程。諸事妥當,然後挈眷赴任。

這時候九江府忽然起了一幫土匪。為首的姓藍,叫藍田玉,綽號藍面虎。本是學生出身,不知怎麼變成江洋大盜,嘯聚了五七百人。在潯陽江一帶,打劫船隻,搶掠商旅,出沒無常。九江府有一名參將,手下有兩營兵,全是綠軍,非常的腐敗。槍械又不齊全,所用全是老式的前膛槍,平日又無訓練。兩營人名為一千,其實連七百也沒有。參將是一個旗員,名叫德立布,由乾清門侍衛外放的。拉弓射箭倒是他的本行,要說到放槍,他只有一桿煙槍用得很熟,朝夕不曾離手。自許際清到任,對於他這綠營員額很想徹底地查一查。這個風聲傳出去,德立布真有點著了慌,暗中托首縣進去替他說情,許了五百兩銀子,一件貂褂,才把這事搪過去。偏巧他的官運不佳,潯陽江中又出了海洋大盜。際清只得將他請進府來,籌劃防剿之策。當日際清初到任時,德立布託病未見,此番才是初會。按前清的官禮,副將參將同知府平行,對道台卻是上司,應當遞手本,行庭參禮,因為道台全掛兵備頭銜,所以必須如此。但是沒有道台的地方,知府卻有調兵之權,參將也得受他的節制。因此德立布見了際清,一口一個太尊,不敢妄自尊大。際清仔細看他,已經有五十開外了,身量不低,五官倒也端正。只是吸鴉片吸得焦黃精瘦,縮背拱眉,並沒有一點武人氣度。穿的一身行裝:開氣袍子、銀鼠出風的對襟馬褂。此時已是二月中間,天氣漸暖,看德立布神氣,穿著一身皮衣,仍有畏寒之態。際清心說:這樣子如何能夠衝鋒打仗,剿辦土匪?只好放在屋裡,吸大煙罷。但是面子上還得敷衍,忙含笑拱他上坐道:「兄弟無事,也不敢勞動參戎。如今咱這九江界內出了巨寇,鬧得商旅不安。兄弟是一文官,哪有剿匪能力?只得請參戎來,領教一切。」德立布答道:「太尊自請放心,量這小丑跳梁算得什麼,末將已有布置。明天派上兩隊人前去剿辦,保管馬到成功,不費吹灰之力。」際清笑道:「但願如此好極。到底也不可太看易了。古人云:『驕兵必敗。』聽說那姓藍的匪人十分了不得,他手下黨羽不下六七百人。貴營兩隊有多少人?倘然不能取勝,反倒叫匪人看輕了。兄弟是文官膽小,不能不多此一慮,還望參戎鄭重一點才好。」德立佈道:「將在謀不在勇,兵貴精不貴多。末將派兩隊人雖然僅有二百之數,要打起土匪來足可敵他一千多,請太尊萬安,但聽紅旗報捷就是了。」際清聽他吹的這大牛,也不便再往下說,反倒極力頌揚了幾句。這是一種極壞的作用。心說不能取勝,看你拿什麼臉來見我。

德立布退了下去,立刻調兵遣將。在他的意思,不過虛張聲勢。明知盜賊在江中船上,有時上岸來打劫,也不過忽去忽來,決不肯在陸地上久住。他只點一二百人,分扎在潯陽江邊。等著賊上了岸的時候,一聲不響,只遠遠地巡哨,倒看他們打搶某村某鎮。專候打搶完了,賊上得船來,他們一面在岸上鳴槍示威,一面尋至被搶的村鎮去索酬勞。如果不給酬勞,說翻了再搶一個二回。主意打定,先傳進了兩個守備來。這兩個守備便是綠營營長,一個叫賈作威,一個叫白得勝。二人進來先請過安,垂手侍立兩旁。德立佈道:「目前海寇猖獗,搶掠商民。太尊同我商量,要立刻剿辦。你二人身為營長,責無旁貸。應該怎樣剿法,先對我說明了,然後好下動員令。」白得勝先回道:「回統領大人話:他們是水寇,我們是綠營,難道還能泅水去剿賊嗎?這種軍事,卑職實在不敢妄參末議,請大人吩咐吧,叫我們怎樣剿,我們便怎樣剿。至於法子,實在想不出來。」德立布被他這一頂,心中好不自在,便發話道:「常言『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們吃皇上家俸祿,到了有匪之時,卻推三阻四,這話說得出嗎?好,好!你既不願剿匪,請下去吧,我這裡用你不著。」白得勝果然請個安,竟自退了下來。賈作威一看這神氣,心說我別再碰他的釘子,得先探一探他的口氣,再定行止。想罷走過來,也請了一個安,問道:「請示大人,這次剿匪,是真剿還是假剿?」德立布心中一轉,這小子問得真壞,我也得考考他。隨答道:「真剿怎麼樣,假剿怎麼樣呢?」賈作威道:「真剿必須衝鋒打仗,同匪見一個上下高低。總要擒斬首從,一律肅清,才算盡了剿匪的責任。這就叫作真剿。至於假剿,不過虛張聲勢,將匪人嚇走,我們不傷一兵一卒,卻不妨張大其詞。說是鏖戰幾晝夜,擊斃若干人,不但沒有一點危險,還可藉此開一篇保案。大人定然是總兵記名,就連卑弁,也跑不脫一個都司即補。這就叫作假剿。」德立布聽了這套談論,正中下懷,立時笑逐顏開。也不叫賈作威在地下站著了,立時攜了他的手,拉入自己煙室,先叫他坐下。然後自己一壁吸著煙,一壁向作威笑道:「你老哥真不愧是一位老軍務。方才所說的話,同兄弟的意思毫釐也不差。你想咱們這綠營本來有名無實,兩營不足一營人,又全是些老弱殘兵,哪裡能去剿匪?何況匪在江中,咱在地上,更是風馬牛不相及了。偏偏許太尊要將這個擔子加在兄弟身上,兄弟想這原是升官發財的勾當,所以應了下來,同你老哥的打算原是一般。哪知白得勝這人昏天黑地,他竟認成真去剿匪了,豈不是笑話嗎?」賈作威躬身道:「大人識見高明,有何差遣,卑弁必能努力報效。」德立布吸著煙面授機宜,賈作威不用說,自然是心領神會,連聲答應:「是是,卑弁今天便調隊前往,只是上月的餉銀還要求大人恩賞下來。常言『人馬未動,糧草先行』,這二百人每日要吃飯,米面總要預備一點才好。」德立布聽了大笑道:「你老哥這樣精明的人,怎倒說出獃話來了?如今奉天承運,前去剿匪,無論到了哪裡,全是簞食壺漿,以迎王師,還用咱們自己備飯嗎?也罷,大家零用總要使幾個錢,我這裡有八十五兩銀子是預備買煙土的,先給你老哥拿了去作為零用吧,我這可稱得是先公後私了。」賈作威連忙請安道謝。

德立布將銀子交給他,然後告辭去了。先把手下的五個隊長全叫上來,每人給了八兩銀子,吩咐他們如此。眾人會意,俱各下去點名。每一隊中按人名冊子應當是一百人,其實連五十也不夠,不過四十上下人。點齊了,便下令開至潯陽江邊,在遠遠的幾個村鎮上分開了,也有住廟的,也有紮營棚的。到了以後,賈作威便差護兵,拿著自己的片子去拜各村董鎮董、各鋪家、各富戶,請他們來商議籌餉。這些人見是官來拿片子請,誰敢違背,立刻全到景泰鎮西邊一個關帝廟中拜見賈營官。營官見了面不說旁的,先叫他們籌餉,預備伙食草料。「我們此次來,是奉了參將大人的令前來剿匪,保護你們,你們萬不可吝惜小費。」這些人諾諾連聲,又問他帶來多少兵。賈作威說一共五百人,每一頓吃白面得照著三百斤預備,吃大米也得兩石七八斗。大家聽了,俱都吸一口涼氣,心說這大的嚼用,日久天長,誰能管得起啊!賈作威見他們作難,便出主意叫他們折價,還可以略省一點。三百斤白面折成九兩銀子,三石白米折成八兩銀子,八九一十七兩,再加上柴火草料折作五兩,每一天要二十二兩銀子。鎮董邱隅再三懇求,請減為十五兩,賈作威哪裡肯應。後來作好作歹,算是每天二十兩說定。大家走後,賈作威將五個隊長把總叫來,吩咐每天一隊發三兩銀子作為伙食費,大家答應著下去了。從此按天領錢。好在一隊不足四十人。那地方大米很便宜,一兩八錢銀子便能買一石,一石大米差不多夠吃五頓的。四吊老錢能買一百斤白面,也夠吃四頓的。其餘菜蔬柴草俱是很賤的。因此飲食一節倒是足足敷用。不過內中只有一樣難處,凡是綠營中的人,白官長以至伙夫,全有一口鴉片煙癮。彼時煙禁初興,在外省中仍然是煙館林立,四個銅板便可以買一份。那些當兵的,每人每天至少得有一份大煙才能勉強活著,要不然便癮得要死。不吃飯還可以,不吃煙簡直不成。因此每一個兵丁一天得發給五個銅板,專預備買長壽膏。差不多他們每人全隨身帶著一支竹子煙槍,躺在地上便吃,總是兩三個人就對一盞燈。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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