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回 墨寶牽絲佳人款佳士 中丞作伐才女配才郎

天麒既將自己意思,對倩雲詳細說知。倩雲追問此人姓名,天麒也只得說了。倩雲道:「凌子沖的大名,我小時隨先父在任上便聽人說過。他乃常州府武進縣人,很有文名。那一年學院按臨,考常州一府的古場,凌越考得批首。他那一篇考古的賦,先父曾託人抄來,教我誦讀。果然清華典麗,不愧名手。聽說那一年,他還不足三十歲呢。」天麒見倩雲如此讚美,明白她心中一定滿意,自己也高興得了不得。忙追問:「這些詩賦,賢妹可曾帶在身邊嗎?」倩雲笑道:「別的東西,我在患難中也不曾留意,唯有先父教我的詩詞歌賦及幾種心愛的書帖手卷,到如今還存箱子中,封鎖得牢牢固固,一刻也不曾離身。哥哥日前從上海來,可曾見我隨身帶的一雙湘牛皮箱,所有這些物事全在裡面,一件也不曾短少。」天麒聽罷,不覺喜出望外。立時催著倩雲將箱子開開,調取這各樣東西自己過目。倩雲一面開箱,一面流淚不止。天麒覺著過意不去,忙勸道:「這原是為賢妹父母報仇,愚兄不得不如此心急。你千萬不要怪我搜檢你的東西。」倩雲道:「哥哥你誤會了,我並不是怪你,因為這箱中有先父母的遺像,小妹未曾看見,先自傷心起來,所以禁不住這淚珠兒直往下滾。至於你的美意,我感激還感激不來,哪有見怪之理?」她一邊說著,早將箱子打開。先取出一個很大的油紙包來,遞給天麒道:「這是小妹幼時手抄的詩文之類,臨寫的字帖也在其中。」又取出一包來道:「這是法帖與名人墨跡等。其餘還有幾部書,下邊便是父母的遺像。」天麒怕她過於傷感,忙止住不叫她再動,仍令倩雲將箱子鎖好。又叫她先將凌子沖的賦尋了出來。天麒細看題目,是《祖逖擊楫賦》,以「非清中夏不渡此江」為韻。天麒看了題目,便嘆道:「這樣看起來,那位學師老前輩也是抱有革命思想的了。幸而現在清政不綱,文字更無人注意,這要放在雍乾時代,只此一個題目怕就要禍及三族呢。」再看子沖的賦,果然作得慷慨淋漓。不但將祖生的志向和盤托出,甚至連五胡云擾的情形,也描寫盡致。天麒又嘆道:「看子沖這篇文章,倒不像毫無心肝的人,因何他又給滿人效力呢?真真有點令人難解。」倩雲道:「他雖然替滿人效力,聽說他不要保案,不肯做官。據我看,未見得不是抱著不可明言的隱衷呢?」天麒道:「賢妹所見甚是。」他嘴裡雖如此說,心裡卻想著好笑。這門親事尚未定局,不過才有一點萌芽,她便這樣庇護他。足見倩雲是一位又多情又憐才的女子了。可惜我徐天麒以身許國,不願累及室家,要不然豈不是一位難得的佳偶。隨又打開這個包兒,見裡面還有幾種名人墨跡。天麒翻騰著看,無意中見著一物,不覺喜出望外,隨指與倩雲道:「賢妹的婚姻,愚兄的志願,全要借它作一個引線了。」倩雲過來細看,原來是蔡君謨手書的一篇《滕王閣序》,並且寫的是端楷。後面有鮮於太常同趙子昂的題跋。再翻過一篇,是祝枝山、文徵明的楷書題跋。緊後邊卻是謝老先生同女公子倩雲的題跋。倩雲看了笑道:「小妹在這本手跡上很下過幾天工夫。我因為他這楷書寫得瀟洒俊朗,有一種飄飄欲仙之致,所以極力臨摹了一年多,究竟也沒能得著一點益處。可惜古人的名跡,被我一段題跋給糟蹋了。」天麒笑道:「賢妹你在我眼前何必這樣客氣。據我看這楷書比如今的一班大詞林,實在強得太多。既沒有館閣的俗氣,也沒有閨閣的媚氣,實在得古人三昧。老伯那一段跋,老乾無枝,可想見老人家的骨氣。但是過於枯乾,所以福祿不厚。」倩雲嘆道:「哥哥這幾句話,可算得先父的知己了。但是你說此物是一個引線,這其中道理我不甚明了,你可否詳細告訴我呢?」天麒笑著對她說了幾句。倩雲道:「原來如此。這倒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了。」

兄妹二人,又談了幾句閑話,天麒便去尋訪許際清,向他探聽那滕王閣的工程,幾時可以完竣。際清笑道:「快了快了,再有十來天便可以完全告竣。我因為重陽節就在眼前,無論如何要在重陽以前竣工,好請撫帥前去登高,也顯一顯卑府……」說到這裡,又改口道:「顯一顯愚兄辦事爽利。」天麒鼓掌贊成道:「果然大哥的思想超妙。重九登高,原是我們文人的雅緻。並且這滕王閣是千古名跡,我們得到這個地方,又趕上撫帥高興。大哥重修名閣,並賞菊盛會,小弟得參末座,也可以附驥不朽了。」際清被他這一恭維,益發有了精神,立時拉著他前去觀看工程。二人上了滕王閣,果然屋檐疊翠,高屋凌雲。俯視萬家,胸襟為之一爽。此時瓦木工早經竣事,只剩了油漆裱畫。一律淡妝素抹,並不取金碧輝煌。天麒讚美道:「你的思想果然高。我常說古人名跡,多被後人踵事增華,塗抹得紅紅綠綠,實不雅觀。似這樣素淡樸質,益顯出古人幽雅的精神來。看了怎不叫人五體投地?」際清笑道:「老弟大人,你怎麼也當面奉承起人來?咱們略跡言情,不講僚屬而論兄弟,愚兄已經是大大不安了。再承你這樣嘉獎,不虞之譽,豈不更叫我慚惶無地。」天麒大笑道:「豈有此理。我向來是不會奉承人的,但是人家有好處,我也不肯湮沒,說那昧良心話。」際清道:「阿彌陀佛,到底是大人大量。我們做屬員的,全遇著這樣上司,就是不陞官,也好賺一個心平氣和。」兩人說說笑笑,日已西沉,同車回家。

轉眼到了重陽節。事前由際清特具稟帖請折,分投撫藩學臬四憲報告工竣,及用款的開銷。緊跟著又上稟請列憲收工,並敘明重陽日在閣上特備筵席,請列憲登高賞菊。凡省城自府道以上,一律全請了。至於凌子沖、桓子齊,卻下的是兩份候教帖。到了重陽這一天,際清特備了六桌燕菜席,又約天麒替他張羅一切。天有四點多,各官府陸續前來。首府首縣到得最早,因為他兩人是專來伺候上司。首府叫江道生,首縣叫郭興唐,俱是捐班出身,人極精幹。見了天麒俱都深深請安,口稱大人。江道生又說自己公事太繁,老不得到大人公館去請安。天麒也敷衍了他一陣。少時各候補府道陸續前來,也不用一一細表。又停了一刻,藩台先到。此公是江蘇人,姓馮名旭,字升初,乃是老科分的探花出身,極其樸素,尚不失書生本色。大家見了,自然要格外周旋。馮旭見天麒少年英俊,很為激賞,問他的出身,天麒道:「晚生以優貢生出洋留學,蒙皇上廷試,賞給舉人。報捐試用道指省江西,到省才兩個月。曾兩次給老前輩請安,全是公忙未曾拜見。以後還要求老前輩格外指教,看同門下學生,庶不負晚生平日景仰的素志。」馮旭平日本不歡喜留學生,因為聽說他是優貢,尚不至看成門外漢,又兼天麒這般謙遜,這老先生的心裡倒還不覺著十分討厭他,拈著小鬍子笑道:「伯錫太謙,以後我們有工夫,倒可以常常會談。兄弟對於我們同道的讀書人,是極願親近的。並且常說留學原是一件好事,但也必須中學有了根底,方才可以出洋。要不然,專學一點文明皮毛,反倒有了革命惡習,不但誤了自己前途,並且有害國家大局,反不如不留學的好了。」天麒道:「老前輩說的是極了。只可惜晚生出世太晚,未曾趕上科舉鼎盛時代。要尋一個正途出身,偏偏科場又停了。出洋留學,也不過畢業後求一個出身,好替皇家效力。其實有什麼可學的,種種科學全是我國聖經賢傳里的糟粕。晚生也是天生魯鈍,看著全都格格不入。全是他那軍警各學校,尚可操練身體,有一點尚武精神。將來遇著機會,替皇家平內亂,御外侮,也算稍盡了我們做臣子的一點苦心。何況晚生世受國恩,先父曾為太守,臨死時候還執著晚生的手,囑咐將來報效皇家。晚生所以習學武備,專為他日得有機會,執役前驅,以身許國,庶不負先父期望之殷。」說到此間,那一股忠義之氣,不覺現於辭色。馮旭聽了,不覺點頭讚歎道:「聽你這番談話,不但是一位忠臣,而且是一位孝子。不但是一位考子,而且是一位通才。留學生中要全能照老哥這樣明白,我聖清萬年有道之基尚復何慮?」二人正在談話,撫帥到了,大家全迎出閣外,在兩旁挨次站班。撫帥進來,眾人也隨著進來。此時凌子沖、桓子齊也隨著銘新一同來到。大家知道他二人是撫帥最得意的名幕,哪敢怠慢。天麒加意向他二人周旋。撫帥在閣上來回查視了一番,很誇獎許輔聖修理得文質得宜,雅而不俗,十分歡悅。坐了不大工夫,便向眾人告辭去了。

你道撫帥為何不肯筵宴?這正是他善體下情,寬待僚屬的意思。因為座中有他一個人,大家全覺著局促不安,一片行樂的歡場,反倒變成惱人的苦境,所以他先告辭去了。臨行時候,並向大家笑道:「今天許太守特備佳肴旨酒,請我們同寅登高賞菊,兄弟理應奉陪,只因署中尚有兩件公事不能耽擱,只得先走一步。眾位不妨開懷暢飲,不要辜負許大哥的美意。」眾人諾諾連聲,將他送走,立時覺著免去了許多拘束。撫帥走後,自然要以藩台為主體。際清雖然是主人,當著許多司道,他怎敢讓座。少時調擺上乾鮮果品。馮升初笑道:「大帥走了,這座位的事,只好由兄弟代讓吧。凌、桓兩位老夫子當然首席上坐。其餘我們大家,盡可脫略形跡,隨便圍坐,不必分什麼主賓僚屬,這才合乎古人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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