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回 護寶瓶貢生遭奇禍 別慈母孝子走天涯

玉琳被劫以後,趕車的季二不但不替他可惜,反倒向他賀喜。玉琳可真惱了,便罵道:「唗!好狗才,你曹大人被盜了,你不安慰我,也還罷了,反要向我賀喜,直是幸災樂禍,當面奚落人。你安的什麼心,莫非同大盜串通一氣嗎?」季二見他急了,卻不慌不忙地賠著笑臉答道:「曹大人,你老先不要生氣,聽我細細對你說。我們這河南省中第一個有勢力的人,就是方才那二大王,連本省巡撫大帥全不敢正眼看他。一個號令傳下去,三日以內能招集十萬人,而且軍械槍炮很全。在這河南省中,專門做綁票的買賣。可是有一層,本省人他不綁,買賣客商不綁,專門綁本省的官員。卻又不是一概而論,比如你要是一位清官,聲名甚好,兩袖清風,他不但不綁你,而且還保護你。要是貪官污吏,有成千累萬的贓錢,高低休想逃出他的手去。如其聲名太壞,不止要你的銀錢,還須要你的性命。他那劫人,輕易不肯自己出馬。倘然自己出馬,必是他最恨的人,一百個之中,也休想逃得一個活命。他每逢劫人,要派小角色出來,是迎頭一槍。派大角色出來,迎頭兩槍。自己前來,才放三槍。這是他的一種號令。方才我們聽見三槍,知道是他本人來了,所以趕緊躲開。料想他同曹大人必然有什麼仇恨,心裡直替你捏一把汗。萬沒想到,見面之後,卻同你這樣客氣,不但保全了性命,還給你留下路費,這真是開闢未有的事。我季二見了,不但心裡歡喜,還佩服你曹大人福大命大,焉能不給你賀喜呢?」玉琳聽了,覺著毛骨悚然,又低聲問道:「你可知道他的窩巢嗎?」季二聽了,伸伸舌頭,搖搖頭道:「曹大人,你老問這個做嘛?這二大王到處為家,他沒有一定住址,你難道還想告他不成嗎?」玉琳道:「那是自然,我難道白吃這苦嗎?」季二低聲道:「依我勸你老人家,不必做此想吧。不要說你尋州縣官他沒有法子,就是上巡撫衙門請兵去,也無濟於事,徒然多結一層冤家。他聽了不痛快,再同你作起對來,到那時,恐怕沒有今天的客氣啦。我季二這些話全是發於肺腑,你曹大人可要三思三想。」玉琳到此時,真是進退兩難,有氣無力地說道:「銀子呢劫了去也罷了,只有我那文憑委札,乃是做官的憑據,無端被他劫了去,豈不耽誤我的前程嗎?」季二道:「這一層曹大人倒不必慮。方才他對著你說,一年准准寄還,是萬不會失信的,你莫如回家去等著吧。」玉琳點點頭說:「也只好如此。但是我們不必進京了,一直回濟南吧。」

本來以奔喪而論,既不坐火車,就應當起旱先回濟南。他偏要繞這彎子,究竟是什麼心理呢?原來玉琳在湖北時,曾接著章敬宗的信,說陸軍部調他。他因為湖北的差事很優,庄制軍又特別垂青,所以猶豫著不肯遽然應許,如今乘著丁憂之便,倒想進一趟京,訪訪敬宗,倒看一看陸軍部的情形如何。如果比湖北強,便要改變方針,另投門路。這本是他們做官人一種鑽營巧妙的心理。偏巧老天不佑,平地遭劫,這才打斷了他進京鑽謀的心思,便道回家奔喪。至於他到家後一切情形,看小說的,自能想像而知,作書的人也不便再往下敘。因為這一部書乃用的是流水體裁,一回事說完了,便要另換一事。一個人講罷了,便要別易一人,與那抱住一人一事,直敘到底的,迥乎不同。所以這部書雖然很長,在看的人,並不覺著討厭,同《官場現形記》是一樣的精神。

閑言少敘。如今單說這王天寵突如其來,到底他倒是怎麼一個人物,諸位且不要忙,聽在下詳細地表上一表。內中的情節,可歌可泣,可喜可驚,大有《史記》刺客遊俠兩列傳的意味。原來王天寵乃是河南懷慶府河內縣的祖籍,後來又遷至衛輝府滑縣。他父親名叫王明哲,乃是河內縣一位名秀才。在十七歲上便補了廩,三十八歲便出了貢,可惜始終不曾發跡。家裡有兩頃肥田,日子很是好過。娶妻苗氏,人極賢淑,只生了一兒一女。兒子便是王天寵,女兒名叫天秀,比天寵小四歲,兄妹二人,長得全很秀美。王明哲因為少年不能登第,抱著滿腹牢騷,養成一種恃才傲物的性格。到了中年以後,便絕意進取,只在家裡守著田園,教兩個兒女讀書,安然享他的天倫之樂,也倒自在逍遙。明哲生平有一宗癖好,就是專愛古董,什麼銅器、鐵器、瓷器,只要年深代遠,他便肯出錢購買。有時趕上無錢,典衣質物,也決不肯放過,因此收藏很富,到底也並沒有什麼出奇的東西。有一年溫縣一個農人,因為墾地,刨出一個銅瓶來,上面五彩斑斕,很是好看。他便拿來賣給王先生。因為溫縣同河內是近鄰,兩個莊子又相隔不遠,所以這農夫知道明哲好古,便送來給他看。明哲接過來仔細觀看,見這瓶高有一尺七寸,是黃銅造成的,分量很重。上面有五色銹,卻又似銹而非銹,因為在銅質裡面含著,並非長在外邊的。周身雕刻極細,山水人物花草齊全,還有幾行篆字,得用顯微鏡方才看得清楚,乃是「黃龍三年,何晏恭獻司馬太傅」。明哲見了心裡歡喜得說不出話來,自己打算這個銅瓶,明明是曹魏時的製造。溫縣乃司馬懿的故里,並且司馬懿的墳墓就在那裡,這必是他心愛之物,死後用了殉葬的。沒想到兩千年後,又居然發現了,真乃稀世奇珍,我怎能當面放過。到底他心裡雖然這樣想,面子上卻假作鎮定,問農人道:「你這東西要賣多少錢呢?」農人遲疑了半天,笑道:「老先生你給五十吊大錢吧。」明哲一聽,價值要得並不大,便從屋內取出二十兩銀子來,遞給農人道:「這是二十兩銀子,合三十多吊大錢,你拿去吧。這是賣給我,你如果賣給古董店,只怕十兩銀子也沒得給你。」農人雖然接過手,意思還有點嫌少。明哲又取出一弔大錢來說:「這是格外送給你買酒吃的,你可以心滿意足了。」農人接過去,歡歡喜喜地走了。明哲自得了這個瓶,成日成夜地把玩。見這瓶上青山綠水,紅葉白雲,樣樣俱全,並且是生成的顏色,並非是廩出來的。這還不算奇特,最奇的是瓶上的山水樹木、花草人物隨時變化。今天看著是這個樣子,明天再看,卻又變了顏色。改了方向,大約天氣晴的時候,不變,若遇著大風大雨,下雪陰天,總要變一次,所變的卻又有種種不同。因此明哲把這個瓶看成秘寶,時刻離開不得,彷彿他的生命靈魂全都寄在這寶瓶以內。無論至親戚友,誰也不叫看見。偏巧風聲傳出去了,便有許多古董客人,來登門請教。始而推作沒有,架不住大家一再懇求,並且說明了決不想買,不過是開一開眼界,明哲才拿出來給大家看。內中有一個老古董客人,名叫任其琅的眼力最高,一見此瓶,便不住口地讚賞,來後八繞九轉地問明哲肯否割愛。明哲笑道:「但不知你肯出多少價錢?」任其琅道:「老先生如肯割愛,兄弟情願出五千兩白銀作為代價。」明哲冷笑道:「你說這話,難道也不怕我這寶瓶替你羞愧嗎?我以你一張口,至少也要說上十萬八萬。我雖然不見得賣,到底還對得起這個瓶,總算是物逢知己。哪知你竟拿出市儈的口吻,污辱我這寶瓶。你還自誇是古董界老手,我真真要羞死了。」明哲當面奚落,任其琅聽了,真比打罵還難過十倍,羞得滿面通紅,連一句話也沒敢回,便匆匆去了。明哲從此把瓶收起來,無論誰再求看,不但見不著瓶,連人也見不著了。

又過了半年工夫,明哲也慢慢把此事忘記了。這一天忽有河內縣的差役趙洪順,登門要見明哲。明哲心裡打算:我一不欠糧,二不犯法,縣差役尋我做什麼?忙出來見他。只見趙洪順深深請安,口稱王先生:「小人奉太爺的命,特來請你老先生,進城有要事面商。」明哲聽了,詫異道:「我同你們太爺平素並無往來,他請我做什麼?」趙洪順一面掏出縣官的名片,一面走進家中。明哲把他讓至書房,見縣官的片子,大大三個字,是苟登科。明哲見了,要笑又不好笑,只得鄭重說道:「這位苟父台到任以後,我還未聽見人說,大半日子不多吧?」洪順道:「到任也有三四個月了。今天請你老先生,不為別事,只因這位太爺是兩榜進士出身,很注重讀書人。看見城內書院,房倒屋塌,他老人家情願拿出錢來修理,只可惜沒有一位妥當人監工料理。聽說你老先生是本縣的名士大儒,故此請你去,商量重修書院的事。這件事關係一縣的文風,料想你老先生是義不容辭的了。」明哲聽了,很是高興,心說這位縣官,別看他姓氏不佳,倒是一位愛才重士的人。可見苟道將的子孫,也有出類人物,我倒不好卻他這番美意。想到這裡,便慨然應允,明日一準進城。趙洪順去了。次日早晨,明哲騎著一匹驢,趕進城去,與苟知縣相見。知縣立刻請到花廳,降階相迎。明哲仔細打量,見他瘴頭鼠目,兔耳鷹腮,嘴上幾根小黃鬍子,七上八下。這副尊容,實在俗不可耐,卻滿面賠笑,把明哲讓至屋內。明哲一躬到地,口稱老父師到任,門生尚未來叩叩喜,反勞父師枉禮先施,實在惶愧得很。苟知縣一面讓座,一面連說:「不敢,兄弟初到貴地,即訪知老兄鴻才碩學,冠冕士林。久已就要過去拜訪,只因公務纏身,老不得閑。前天因見貴縣書院,房屋太難,殊失培養人才之道。兄弟想捐廉修理,只可惜缺少一位同志出來幫忙,這才想起老哥來。無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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