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回 遇故人同床驚噩夢 眷愛妓得電匿親喪

你道章敬宗明明知道他的親爹現在門外,他既然不肯相認,也應當稍有一點愧懼,恐怕出來被他親爹拉住叫喊,豈不更招出笑話來,何敢高視闊步,旁若無人地走出,難道真把他爹視同無物嗎?列位要知道,天下事履堅冰霜,其來者漸。敬宗在幾歲時候,他爹娘愛如掌上明珠,真乃頂到頭上怕歪,含到口中怕化,甘心給兒子做奴隸。有時伺候不周,敬宗便發脾氣,哭罵叫喊,躺到地上撒潑。他爹娘不但不敢管束,反倒得低聲下氣,怡色柔聲,變著方法,把他哄歡喜了,心裡才過得去。有時候實在哄不轉來,只可將嘴臉遞過去,叫他用小手兒打上幾下,出一出氣,然後才得和平。及至大了念書,善同又存一個盼兒子做官的心,平日便把敬宗看成一個官兒,一舉一動全要隨著他的意思,不敢違拗。甚至吃飯時,全要讓他上坐,無論什麼食物,他不下箸,自己不敢先嘗。及至兒子遊學回來,他幾乎就跪接跪送。諸位請想,似這種樣子,那章敬宗的心目中,何嘗還有爹娘的印象,不過看善同是一個老僕人,看許氏是一個老媽子罷了。所以善同雖在門外,他心裡卻滿不在意,大大方方地走出來,預備上車到衙門去。沒想走至門房,善同掀簾出來,恰恰橫住他的去路。善同見了他,早為他的威稜所射,戰兢兢說不上一句話來。敬宗一見,立時緊皺雙眉,圓睜二目,問善同道:「你這老頭子,跑到北京來做什麼?」善同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對敬宗道:「自從你走以後,買賣也關了,今年又趕上大旱,顆粒不收。我們老兩口子終日挨餓,所以才想找你來。無論如何,你湊幾百銀子給我,從此後便再也不找你了。」說著哽哽咽咽的直要哭出來。敬宗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這是中國人的怪現象,自己總不想獨立謀生,專會手背朝下,向人要錢。一張口就是幾百兩,把銀子也看得太容易了。你這老頭子,雖說未受過高等教育,不能照著我們做官的肥馬輕裘,一呼百諾,難道自己一身,同自己的老伴,還養活不過來嗎?大清國的人,要都照你這樣,怎能有強盛的一天。所以我想起國事來就發愁,愁的就是你們這些不能自立的人,專能分利,不能生利,實在是國家的一種大病。」敬宗站在門前大發議論,善同只有諾諾連聲,不敢回答一個不字。直待敬宗把議論發完,又繼續哀告道:「你說的全是,但是生利也要有一點資本啊!你自當惜老憐貧,幫我幾個錢的資本,我拿回家去,同老婆子養豬磨豆腐,求一條生路,這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的好處。」敬宗皺著眉,從懷裡掏出靴掖來,打開取出一張十塊錢的外國票子來,遞給善同。善同接了說:「十塊錢將夠回去的路費,怎做謀生資本?你至少也得給我百八十兩的,也不枉我老遠地來了一趟。」誰知這一說,真把敬宗說急,賭氣一跺腳說道:「怪不得外國人說支那人就認得錢呢。你算算先一個五兩,這又一個十塊,平白的誰給你這許多錢,你還要爭多論寡,難道是我欠你的不成?你要知道,如今的文明世界,不比從前了,什麼叫父子,那都不成問題。做爹的伸手向兒子要錢,便失了文明國民的資格。做兒子的給一個至十個,只能認作慈善性質,並沒有義務可言。你縱然未受過文明教育,也不可太難了。我的為人,向來最重慈善。到底看你怪可憐的,如今破一個例,給你再添二十塊錢,也是你該走幸運,你不要再啰嗦我了。」說罷又從靴掖中取出二十元票子來交給善同,扭頭便出門上車去了。一邊上車,一邊還招呼善同:「趕緊回家,不要在北京耽擱,我這裡是一夜也不能留你住的。」可憐善同白瞪著兩眼,看兒子去了,只有咧著嘴哭,什麼話也說不出一句來。陳福看不過,仍把他勸至門房,給他倒茶,勸他急速回家,不必在此耽延了,多耽延一天,是一天的嚼用。看這神氣,再多要一個錢,他也決不肯給的,何必自尋苦惱呢?善同到此時,是完全斷絕希望。只可聽陳福的話,預備著當日坐夜車折回天津,明日早晨便可趕津浦車回家。陳福當日夜裡送善同到車站,替他買好了票,送他上車,善同千恩萬謝地去了。

陳福迴轉來,便向敬宗辭事。敬宗問他因何告辭,陳福道:「今天我父親到宅里尋我,他不樂意我在外邊伺候人,想把我叫回家去,早早晚晚地伺候他,他心裡才快活。故此我得告長假回家養親。」敬宗不悅道:「因為伺候爹告假,這假告的太沒價值了。」陳福道:「小人是有爹的人,爹說一句話就是命令,不同那沒爹的人,把爹看得半文不值。因為我們是人,不是梟獍。人要是沒有爹,便同梟獍也差不多了。小人雖然身為僕役,卻願意做人,不願意做梟獍,故此向老爺請假回家,侍奉親爹。」陳福口中如此說,面上卻笑吟吟地用眼睃著敬宗。哪知敬宗雖然有三分氣在,他那顆良心,早已成了死灰。因此陳福的說話,他倒滿沒在意,只是計較工資。說既然是你辭事,這個月的工薪,我可不能給了。陳福道:「老爺明鑒:這個月通共只剩了兩天,難道說這二十八天,小人能白效勞嗎?」敬宗被陳福問住,半晌答不上來。後來賭氣說道:「你既知道差兩天,就應當過了兩天辭事。你既少做兩天活,我焉能給你一個月的工錢?」陳福道:「既然如此,請老爺按天算吧。」敬宗道:「按天算也得要折半。我給你十四天的錢,便是格外恩待了。要在旁人家,是一天不能給的。」陳福見他如此,知道爭也無益,便答應了。領了一塊四毛錢,掉頭而去,連頭也不回,徑直走出大門,嘆道:「我可離開了你這蛇蠍之窟了!」

按下陳福不提。再說章老頭子善同,坐夜車回至天津,天有十二點鐘,才到了總站。下車後自己背著行李,出了站門,低著頭往前走,忽聽後面有人叫道:「前邊走的不是章大哥嗎?你慢慢走,咱們結伴同行不好嗎?」善同聽有人呼喚,連忙止步回頭觀看:只見老少二人,年輕的是孫訥言,年長的是訥言的父親孫菊圃。善同忙招呼道:「原來是菊圃老弟。你是今天來的嗎?」菊圃應道:「正是。」此時訥言趕過來,朝著善同深深作了一揖,問道:「章老伯好嗎?你老也是今天來的嗎?為何同我父親不曾遇上呢?」善同道:「我來了四五天了,這是從北京回來。」訥言道:「老伯既然來到天津,為何不去尋我,住在我店裡不方便嗎?」善同道:「我不知你店在什麼地方,再說我急於進京,哪有工夫去看鄉親呢?」訥言道:「小侄的銀號就在宮北大街,一過老鐵橋便到。如今既遇著了,快同我父親到銀號去吧。」說著便招呼了三輛人力車,也未講價,三個人坐上,不大工夫,便拉到宮北街。訥言說到了,一同下車。善同舉目觀看,是萬億興銀號。訥言叫門,徒弟問明白了,開開門。三人隨著進去,開付了車錢。徒弟將三人的行李接過去。訥言領二人到自己屋中,擰開電燈,見屋中收拾得極其乾淨。徒弟打臉水,訥言吩咐開飯。少時擺上飯,兩個老頭子坐在上面,訥言在下首相陪。吃著飯,善同詢問訥言的近況。訥言道:「小侄在這銀號十六年了,現在已經升為副經理。這買賣十分發達,小侄初來時候只有兩萬塊錢資本,如今總值四十萬了。小侄當這份副經理,倒是橾得全權,因為正經理不過是掛名,他在下邊洋行另有事做,每月不過來看幾次罷了。」善同問他一年能有多少進益,每月多少薪金。訥言道:「不多,每月二十元錢,年終分花紅股份,大約一千七八百元。我們做這銀號事業,自己還可以買行市,買股票,隨便活動。但看你的眼光遠近,如果看得真拿得穩,每年自己額外找上一千八百的,很不費事。因此小侄每年三千元總可以賺得到。」善同聽了,很是羨慕,又問菊圃:「此次因何來津?」菊圃笑道:「這話說起來很長了。近年小兒的生意很好,依著他,想把我們老兩口子接到天津來,享上幾年福,隨著把他的妻子也接來。我對於此議很不贊成:一者是故土難移,二者才有幾個錢,禁不得這樣折騰。莫若守著過,多置幾畝田,比到天津來合算。小兒不敢違背我的意思,所以說了三年也不曾遷。今年不是鬧旱災嗎,小兒想著我在家裡必然愁悶,所以三番五次寫信,請我來到天津遊逛幾天,散一散悶。我想孩子既然有這番孝心,也不好過於拘泥。所以回覆他來,並告訴他今天准到,因此他到車站去接。無意中卻遇著大哥,活該咱們聚會幾天。你索性也不必忙著走,俟等逛夠了,咱們一同回家吧。」

善同聽菊圃所言,句句刺入心中,幾乎沒有掉下淚來,只得含糊答應。訥言又問道:「我那敬宗大哥在天津當了三年督署文案,也很剩幾個錢。前十天才到北京去了,這一到北京,陸軍部的左右丞,一定有望。他在天津時不斷在本號存款,我全按著一分給他生息,因此我們哥兒兩個感情很好。老伯這次到北京,為何不多住幾天逛一逛,怎麼當日去當日就回來,我那敬宗大哥,他肯放你走嗎?」這一席話,把善同問得直眉瞪眼,有口難說,只得編了一套誑語,說:「你敬宗大哥到湖北出差去了。他那姨娘,我有點看不過。與其在京里慪氣,莫若回家,俟等敬宗回來,我再去尋他也不遲。」訥言道:「你老人家索性在天津多住幾天,早晚他還不得回來。您給他去一封信,叫他回來時到天津來接您,豈不比回家再來,少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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