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回 擢優差學生登仕版 傳懿旨國戚請財神

你道顧黽為何不肯隨同進見?因為方才陳貴把他那假髮辮揪掉,幸而涼帽帶兒綰在下額上,不曾唱一出《孟嘉落帽》,但是他那假辮,急切間怎能安好?所以他摘下帽子來自己安裝,哪知越急越安不穩,高低文祿過來親手替他紮好,戴上帽子,才隨同來到花廳。庄宮保因為他兩人是自己送出的洋學生,如今學成回國,想著很覺高興,故此特別優待,自己迎出花廳門外。楊顧二人低著頭不敢仰視,由文祿引進花廳,宮保也隨著進來。他二人一同跪倒在地毯上行庭參禮,庄宮保彎著腰,攙了一攙,這便是格外的面子了。因為這位老宮保系三朝元老、國家重臣,連督撫隊中全無人敢同他抗禮。司道拜見他,不過彎彎腰,至於府同州縣,拱手而已。今天對楊顧這樣謙恭,旁邊的戈什巡捕見了,全都暗暗稀罕。二人站起來,宮保指給他上首茶几兩張椅子上,叫他們坐下,自己卻坐在暖閣上,滿面春風地問道:「你二人在日本學了幾年?是幾時回的國?」楊修恭恭敬敬地答道:「學生楊修同顧黽還是前六年宮保在兩湖制府任上一同考送出洋的,如今整整五年。今年四月考畢業,五月回國,先到家中省親,沒敢耽擱,趕緊到南京來給宮保請安,並叩謝栽培。」庄宮保聽他回話清楚而委婉,心中著實歡喜,又勉勵道:「你二人學成回國,要好好報效皇家,不可為邪說所惑。我同項宮保全是愛惜你們的,你們可曾到北洋去嗎?」楊修又回道:「還不曾去,要請宮保的示才敢啟行。」庄宮保道:「你們既見過我,不必再來了,可急速赴天津見項宮保。應當怎樣保薦,我二人電商妥協,由他那裡主稿。等旨意下來,我有用你們的地方,再去電邀請。」楊修道:「學生們原是宮保栽培的,仍然願意報效宮保。並且宮保是我國名儒大賢,學生奉侍左右,也好步趨萬一,做我們進德修業的楷模。」這幾句話把庄宮保拍得愉快已極,便捻髯笑道:「孺子可教也。你們只管先到天津,將來聚首的日子很長呢。」說罷轉過臉來,喊了一聲豹來。只見一個少年軍官,唇紅面白,長得十分美麗,穿著短衣軍裝,挎著刀,戴著三品亮藍頂兒,還施著一根花翎,走到宮保面前,單腿打千,請宮保的示。庄宮保道:「你到賬房要二百塊洋錢票,一百一封,趕緊拿來。」軍官應了一聲,抹頭去了。沒有三分鐘工夫,錢已拿到,才要呈與宮保,宮保吩咐送給楊顧兩位少爺做赴津的盤費。二人不敢接受,又不敢推辭,軍官低聲說道:「宮保賞錢,向例不準辭的,你們收了吧。」二人忙接過來,一齊向宮保道謝,又說明日便起身赴津,就此拜別,說著又磕下頭去。庄宮保此次也不彎腰攙了,含笑點頭,只說一句不送。又由秦文祿將他二人引出仍到官廳,趕忙脫了官衣,換了便服,一身袍褂早已被汗濕透了。文祿向他二人道喜,說:「宮保今天真是特別優待,你二位可稱官星高照了。」二人把票子點了一點,全是八十,忙問文祿是什麼緣故,文祿笑道:「你二位才入宦場,哪裡曉得此中奧竅?照例宮保賞人錢,他們當戈什的是要抽頭、與賬房師爺平分的。你們按二八抽,這是援宮保賞鄉親的例,是頂輕的了。若按照賞屬員的例,是要對摺的。」二人聽了,這才恍然大悟。每人又提出二十元來送給文祿,文祿並不客氣,便收了。他們才一同回店,趙氏迎著問了情形,自然非常歡喜。

到晚飯後,上元縣署派了一個人來,拿著一封薦信。顧黽拆看了,上面寫的是:陳貴牛性難改,不勝長班之任。弟明日將彼遞解回籍,今將弟貼身侍役高升特薦與兄,此人當長班多年,敏捷宜人,老成可靠,而且嫻習官禮。有彼在吾兄身旁,必能指揮如意云云。顧黽相看高升,果然面目間帶著機伶的樣子。又問他幾句話,他便張口老爺,閉口老爺,回答的話無不柔媚動聽。顧黽大喜,便寫了一封回信再三稱謝,留高升聽差。高升立時垂手侍立,拿出長班的態度來,向顧黽道:「回老爺的話,小役請兩點鐘假回去收拾行李,明天好伺候老爺出門。」顧黽很歡喜地准了他的假,還另外賞了四塊錢叫他預備安家。高升請安謝了,躡手躡腳地退出屋來,連門帘全沒有響動,真是個伺候人的慣家,拿顧黽的回信到上元縣署去見陳礪。

原來陳礪見過宮保之後一直回衙,先到籤押房中吩咐跟人,把方才那個犯人陳貴帶進屋來,我有話問他。跟人出去,不大工夫將陳貴帶進籤押房,陳礪一擺手,把跟人支出去,然後立起身來,讓陳貴坐下,笑著問道:「你的名字可是叫陳貴和,號是禮卿的嗎?」陳貴見問,兩眼早流下淚來,說:「是的是的,我就是陳貴和,我看你也很面熱的,只是一時再想不起來。」陳礪道:「老弟你為何一寒至此?咱二人是遠支的本家,並且同過一年學。那年我十八歲,你才七歲,就到我家專館開蒙讀書,後來我進過學,便到武昌去鄉試。以後在省里就館,輕易不回家,也就不常見了。還是我會過進士之後回家祭祖,本族的人都來賀喜,又同你見過一面,那時你也十九歲了。我問你可曾入學,你說考過一次未中,這不過十來年的事,你怎麼竟落到這般模樣?」貴和見問,益發哭了,說:「前幾年父母雙亡,又趕上水旱,家中田地全賣凈了,又沒有旁的本事,只好教私塾混飯吃。一妻一子連自己三口,吃不飽,穿不暖,終年受罪。那顧家當日短我父親八百兩銀子,所有顧黽讀書巴結,全是我家的錢,因為他父親同我父親是盟兄弟,不分彼此。我父親看顧黽聰明有出息,所以借給他錢叫他念書,求功名。後來我父親一死,因為借錢不曾立字,他家便不承認這筆債務,我又老實,也不敢去討,只得央求著反倒向他家借錢。那顧老兒有時借個十吊八吊,還叫我立字據。今年顧黽畢業回來,我去道喜,聽說他要做官了,我便求他帶我出來,將來當一名師爺也比教私塾強啊,他始終不肯,後來還是他父親說著,叫我給他當長班。雖然是底下人,總強似挨餓,我便隨他出來,把女人孩子寄存在丈人家。沒想到他官還未做成,脾氣比天爺還大,一路之上非打即罵。我賭氣走吧,又沒有盤纏;忍著受吧,又忍不下去。今天無意中遇著大哥,這是咱家有德,不該我在外鄉做餓殍,求大哥賞我幾兩銀子盤費我好回家,從此餓死也不出門了。」說著便跪在地上放聲大哭。陳礪聽了也為之惻然,忙把他拉起來,說:「老弟你不必傷心,我自有辦法,如今你有兩個侄男、一個侄女,全在十歲里外,我想請一個家鄉的先生,一者言語可通,小孩子們容易領受;二者我要悶了,彼此談一談家鄉事,也可破我寂寥。老弟來得正好,就在我衙門教讀吧,我每月贈你十兩銀子,三節加倍。如能教長了,將來把弟婦侄兒也接了來,不強似在家嗎?至於小顧這個東西,我自有法子對待他。」貴和一聽此言,彷彿從十八層地獄中把他提到三十三層大羅天上,真是意想不到的福,立時也不哭了。陳礪叫跟人領他去洗澡、剃頭、換衣服,又同他到上房去拜見嫂子。一面卻派高升拿著自己的信去見顧黽,又囑咐高升,他如果問陳貴,你只說遞解回籍了,別的話不必對他說。從此陳貴和由不得時的奴才一變而為教闊館的老夫子,可見人在世上本是升沉無定、禍福難猜,瓦片磚頭也有翻身之日。

閑言少敘,卻說楊顧二人從督署回來,歇了一日便到天津來,會見了金曹章三人,各述別後情況。金國安嘆息道:「可惜伯淵大哥,他又跑到法國去了。好好六個人回國,如今只剩得五位。」楊顧連忙追問情由,國安一一說了,楊修也為之嘆息。卻是顧黽道:「伯淵不來,未必不是你我的造化。你們諸位請想,他把革命兩個字當作一件真事去干,將來碰到釘子上,少不得你我也要受些牽連。如今他既不來,在我們既可得一個自由,又免得許多後慮,這不是頂好的事嗎?」曹章二人俱都鼓掌贊成說:「仲勉的話實在透徹極了。」金楊也點頭稱是,國安又領著他二人見了友益,友益道:「他們四位全到齊了,趕緊到院上報到,好聽候宮保傳見,不可再遲了。」第二天,五個人一齊上院,國安還拿著友益的片子。巡捕房的頭兒叫吳得貴,見了金道台的片子,格外張羅。五人送門敬,吳得貴一定不收,說有金大人一句話勝以千金,我們怎敢要錢。後來讓急了,得貴把錢全交給國安說:「請少爺帶回去,等明天見了大人才敢領呢。」國安等只得將錢帶起,問宮保何時能見。吳得貴道:「這位宮保是沒有準脾氣的,無論什麼人,只要來了求見,當時就得上去回話。他不樂意見的,你就是中堂尚書,也硬擋駕不見;他樂意見的,不怕十幾歲的小學生,他也請進來暢談一回。並且他也不拘官禮,更不重官衣。你五位原是學生,今天卻穿著官衣來,原可以不必,莫若洋服草帽,仍舊學生打扮,他看了倒高興。」國安向楊顧二人笑道:「我說什麼來著,家父天天會他,還不知他什麼脾氣。你二位一定要穿官服,我們也只好隨著,其實不是白受罪嗎?」楊修笑道:「我們是被庄宮保嚇壞了,以為這位宮保一定也是那樣呢。」章敬宗道:「依小弟意思,咱們今天回去吧。明天換了衣服再來,看這神氣萬沒有不見的。」大家贊成,金曹章三人回家,楊顧二人回棧房。第二天俱換了學生裝,仍在金家會齊,一同來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