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回 習庭參夫人幫演禮 鬧官派僕役錯應聲

廣源的母親李氏老娘因為兒子來而復去,母子一別八年,如今只會一面,剛剛住了一夜,他又走了。老年婦人的心性焉能不悲,所以哭得死去活來。倒是志誠明白,勸道:「你算了吧,似這種兒子,要不要不吃緊,我很願意他走,他走了我心裡去一塊病。」李氏哭道:「像你這種狠心的老子,世界上少有。好容易盼著兒子回來,你又樂意他走,當初要不是你逼迫他,哪有今日?我就是朝你要兒子!」說著又哭起來。志誠道:「你婦人家不明白外事,等我細細地告訴你,你自然不想他了。你要知道,他不是學生,他是革命黨。革命黨就是反叛,同當日的長毛子是一樣的。他此次回來也不是想要做官,更不是想你我老兩口子,他是預備著回來造反的。只要有了機會,不定闖出甚樣大禍來。我昨夜對他說的一套話,他聽著動了心,還算他天良未曾喪盡。恐怕將來帶累了你我同他兩個弟兄,所以趕忙跑了。你請想這樣兒子留在家裡,你我的腦袋全在他手裡攥著,那是鬧著玩的嗎?他從此遠走高飛,越遠越好,但願他一輩子不回家,才是你我的造化呢!」李氏聽了這才恍然大悟,又恨一回,罵一回的,經大家勸著也慢慢丟開了。

過了一個月,全不管派差人來打聽,依著兩個兒子的主意,只說沒回家。老先生說:「使不得,他此次回國原是結伴同來的,要說他沒回家,反倒招當道的疑忌,一定說咱家私藏著他圖謀不軌,倒從此引出是非來了。不若實話實說,把他給我留的信呈與地方官,請他轉呈宮保,倒可以脫干係。」兩個兒子一想這話很對,便如此回覆了差人。差人把這呈交全不管,全不管倒著實為了難,後依著師爺的話稟復上去,沒出十天就被項宮保撤了任,還另外記大過一次。說他辦事顓頇,輕藐電諭。別的縣不屬直隸管的,全將學生送到,他近在省垣,卻不知張生下落,可見他並未曾親身訪查,臨時卻用巧言搪塞,實屬昏聵已極。著急行撤任,調省查辦,遺缺以候補知縣松年署理。這位老先生糊裡糊塗地交卸來省,按下不提。

卻說這六個留學生走了一個張廣源,只剩掉五人,金國安、曹玉琳、章敬宗這三人俱在天津。楊修、顧黽,一個家在湖南,一個家在湖北。楊修家裡只有一位五十多歲的寡居母親白氏,還有他的夫人趙氏。趙氏雖然是小家碧玉,卻很有幾分姿色,鄉裡間送了她一個綽號,叫她作玉天仙。本來趙氏梳頭弄姿,專好穿衣打扮,只因婆家的日子並不寬裕,哪有富餘錢供她穿戴,她便時常同婆婆慪氣。婆婆老年慈善,諸事全讓著她,她越發得了意,每到外邊看人家穿一件新衣裳,回來便向婆婆說閑話;見人家戴一頭新首飾,回來便對婆婆使嘴臉。老太太忍無可忍,只好到出閣的女兒家裡閑住。她女兒家裡姓左,是左文襄的本家。女婿左寶珍在德國留學陸軍,家中既無父母,又無兄弟,只剩妻子楊氏同他一個胞妹,十分清靜。因此白氏老娘同兒媳不和,便到女兒家住著,家中有十幾畝稻田,完全交給趙氏經管,自己也不過問。趙氏一人在家又雇了一名女僕,吃喝穿戴,雖然不能滿意,倒是無拘無束,一任自由。楊修不時來信說自己畢業便可以出仕做官,趙氏的架子也隨著撐起來了。街坊四鄰有管她叫娘子的,她便破口罵人,說有心小看她,失了她的官體。後來改口稱她為少奶奶,她仍舊不滿意,一定示意人家叫人家管她叫太太。街坊有好多嘴的便問她:你現在還有婆婆,要管你叫太太,管你婆婆叫什麼呢?她也答得好,說:「自古來就是夫榮妻貴,沒有說子榮母貴的。婆婆不過是老婆子的別名,怎能同我並論。你們但管我叫太太,那個婆婆,你們愛叫什麼叫什麼,老太婆,老乞婆,老秋蓮,任憑你們尊便。」大家聽了,全都傳為笑柄。有拿她開心的,便管她叫官太太,她兀自洋洋得意。家中的女僕孫嫂,卻不敢失了禮,終日把太太兩個字叫得山響。楊修有信回來,她那做太太的心,益發熱到最高之度。夫妻本來別了五六年,楊修的為人又專門講究歐化。在日本的時候,他本長於跳舞,每逢開跳舞會,他必一顯身手。因此同西洋婦女常有交際,什麼握手並肩,交頸接吻,這些禮節他早已身體力行,習見不怪。

這一天回到自己家門,拉了有兩車行李,鄉下人少見多怪,全說楊少爺發財做官回來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聚集了有一二百人,全圍在他門前看熱鬧。他那夫人趙氏才吃過飯,坐在屋裡計算行程,心說今天該來到了。正在盤算,忽見孫嫂笑嘻嘻跑進來,說:「太太,老爺來了。兩輛車全停在門前,東西多著呢!太太還不快去看看。」趙氏聽了,三步並兩步跑出大門,直瞪著兩隻眼睛尋她丈夫。忽見人群中跳出一個洋鬼子來,光著頭,穿一身短裝,腳登兩隻黃皮鞋,匆匆跑到她跟前,用手一攏她的脖子,伸過嘴來便要同她接吻。嚇得趙氏狼嚎怪叫,躲閃不迭,高低臉上沾了好多唾沫。趙氏定睛細看,才看出是她丈夫楊修,因為比在家時胖了,又換了短裝,所以倉促認不出來,幾乎沒把她嚇死。此時旁邊看的人,也全嚇得目瞪口呆,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少時明白過來,年輕的童子俱都鼓掌大笑。青年的婦女,俱都臊得抹頭就跑。上年紀的老人俱都生了氣,低聲罵他禽獸,不知羞恥,也慢慢走開了。唯有這位趙氏夫人此時又羞又氣,又憤又驚,無名火高三千丈,如何捺得下去?便指著楊修罵道:「我把你這沒心肝不要臉的東西,你離家五六年才回來,把自己的妻子拋在九霄雲外。我青年守活寡,保你的臉面,你回來卻拿我當粉面娼妓看待,當著大眾這般羞辱我,我今天不活著了,非跳井不可!」說著抹轉頭便直奔村外的公井。這一來可把楊修嚇壞了,趕忙追過去攔著,趙氏撒潑撞頭,哪裡肯聽。楊修又將人群里幾位老太太央求出來調停,街坊的張太太、李太太全看不過了,一齊上來把趙氏扯住,扯進家門去。楊修先看著趕車的將行李卸完,將車錢開發了,然後進門來向夫人解釋說:「這接吻禮在東西洋夫婦是最普通的禮,並不是小看人,污辱了你。」夫人仍是哭喊不答應。街坊老太太也勸不好,後來高低又由楊修行了一回中國的跪拜禮,這位趙氏夫人的氣方才消了。楊修打聽他娘因何不在家中,趙氏說娘的脾氣大,總嫌我伺候不周,賭氣上姑奶奶家住著去了。我三番五次派人去接,後來又親自去接,她老人家執意不回來,我可有什麼法子呢?

第二天,楊修親自把他娘接回來,隨著連他妹妹也接到娘家。白氏老太太見兒子才回來,也不便說媳婦的不是。過了幾天,湘陰縣知縣親自前來,催促他早些起程。先到南京謁見庄宮保,然後再到天津謁見項宮保。又封了三百兩銀子做盤費,請他千萬不要耽延。楊修同母妻商量,月內便要起身。他母親雖然捨不得兒子,轉念功名事大,也只好由他。唯有趙氏哭著喊著,一定要隨她丈夫同行。楊修面子上因為有娘,總不肯答應。老太太卻很贊成,說:「我的身子還康健,也用不著人伺候,叫她隨你去吧。你們走後,我便實行遷到你妹夫家裡,母女在一處,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楊修答應是,便收拾行李,擇了日子,夫妻兩口帶著女僕孫嫂,還有他的妻弟趙小二,一同赴南京去了。老太太把家裡收拾一空,把房子賃給街坊,十幾畝稻田也租給街坊去種,自己一心妥實地住在女兒家,反倒少生了許多悶氣。

再說楊修帶著家眷來至南京,在城裡陞官店住下,佔了兩間房子。休息了一天,便拿著名帖去拜見庄宮保。但見這總督衙門車水馬龍,好不熱鬧。自己先到號房挂號,無意中遇著一位文巡捕,也是湖南湘陰人,名叫秦文祿。彼此談起來既是同鄉,又牽連著有一點親戚,自然十分親熱。楊修又送了他十兩銀子的門敬,秦文祿更同他要好,便指點他快回去換衣服、學官禮,然後再來稟見。說:「這位宮保,脾氣很大,他生平最不歡喜洋裝,要再剪了發,更討他的厭了。你老哥剪髮洋服,不用說,見他面一定是行鞠躬禮了。就這樣一開場便要砸鍋,至不濟挨他一頓申飭,碰巧連功名全耽誤了。你快回店買一身袍褂,大帽官靴、金頂,全預備好,再買條假髮辮安上,在店裡學會了庭參禮,然後再來稟見,以免碰釘子。咱兩人又鄉又親,你丟了體面,我臉上也無光彩,你急速回去辦理吧。」楊修謝了指教,連忙到估衣店將袍褂買齊,又托店裡人替他買了一份靴帽、一條假髮辮。對他夫人趙氏將上項情由說了,趙氏道:「本來好好的人要充洋鬼子,怎怨人家說呢?但是這庭參是怎樣的行法,你沒有打聽明白嗎?」楊修道:「怪不好意思的,叫人說,想做官,連庭參禮全不懂,太難為情了。」趙氏道:「這是朝參大典,你能假充聰明嗎?你到外洋去了五六年,難道就學會接吻一樣嗎?見了堂堂總督大帥,你難道也行接吻禮嗎?殺不了你,也發了你!世界上哪找你這樣廢物人去。」楊修道:「你就知道埋怨人,你哪知道官場的事,啰唣得很呢。你是聰明人,倒替我想一想,這庭參禮應當什麼架勢?咱們在私下裡先演習一回,等演習好了再去稟見,也省得失了儀。我的太太,你怎麼連這一點忙全不幫我。」趙氏笑道:「難為你連這一點子事全參不透,你沒看見過我們婦人在廟裡參拜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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