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回 逞威風喪心洋進士 奮羽翮投足法蘭西

眾人正在說得高興之時,忽從樹後鑽出一人,要到使館去出首,怎能不驚訝。天麒掏出勃朗寧想要同他對命,及至人到面前,大家見了,又不禁鼓掌大笑,一齊說道:「惡木兄,你真能惡作劇,幾乎沒把我們嚇壞了。」天麒忙把手槍藏起,過來同他握手,眾人也一齊讓他坐下。原來此人姓吳,名樗,字惡木,安徽桐城人,乃是大文學家吳摯甫先生的族孫,在早稻田大學肄業。因為他生性孤僻,不好同人親近,所以大家也不甚同他往來。他雖然也贊成革命,但是悶在心裡,從不在人前發表什麼意見,那些浮躁派的,還認他是漢奸。唯有天麒很器重他,說他堅忍卓絕,將來必能擔當大事。此次無意相逢,眾人面子上雖然敷衍他,卻不免有些變顏變色的,懷著幾多疑慮。吳樗也看出來,坐下向眾人笑道:「這種團體,小弟是極端贊成的。諸君自管放膽進行,決不能從我口中泄露一字。」李大光笑道:「既然如此,惡木兄何妨加入我們的團體呢?」吳樗道:「這卻使不得,諸兄既想做刺客,難道沒有讀過《史記》的刺客傳嗎?當初聶政刺韓相俠累,曾說不可人多,人多必有得失心;有得失心,則語泄而事不成。這幾句話真乃扼要之言。所以小弟做事是一個人獨斷獨行,既不用彼此商榷,一個人自來自去,更無須伴侶追隨,與諸兄的意見微有不同,所以不願加入團體,請你們多原諒吧。」大家見他如此,也不便相強,又談了幾句,他便獨自去了。眾人也有說他好的,也有說他不可測的。天麒道:「諸位賢弟,不要小看了他,此人的事業將來定出我輩之上。」眾人半信半疑的,各回宿舍去了。

從此留學革命的聲浪愈唱愈高,清廷很以此事為憂,便傳了兩首密旨,向南北洋兩個大臣諮詢意見。那時南洋大臣庄之山,北洋大臣項子城,全是最講維新的人物,並且經他們手派出洋的學生很多很多。他二人一見此旨,彼此秘密協商,復奏了一封密本,大意說學生革命,不過是口頭文章,只能空言,決然不會實行。別看在海外成群結夥,大聲疾呼,只要回國,誘之以功名,懷之以利祿,保管俯首帖耳,一聽指揮。如今最妙的法子,莫若擇學生中最激烈的分子,由臣等電召回國,請朝廷予以舉人進士頭銜,交由臣等任用調遣,每人酌委一兩份差事,月酬三四百金的薪俸,他們的革命思想便可化為煙雲。如其無效,臣等甘任濫保之咎。這個摺子上去,清廷大為歡喜,立時批准,由該大臣酌量保薦。二人一共保了六個學生,是曹玉琳、章敬宗、金國安、楊修、顧黽、張廣源,這六個人全是留學生中最激烈的人物,在留學界中稱為六凶的。庄項特給蔡使合拍了一個電報,說這六個人青年英俊,學業湛深,敝省的新政,百端待理,相需甚殷。此六人無論卒業與否,務必送他們急速回國,並匯去一千元資費,請轉發交該生等剋期起程,愈速愈妙。後面又附了兩句,說已密奏朝廷,均賜以進士出身。本部堂愛才如渴,決無意外,叫他們自管放心前來,勿延勿慮。蔡使接到這封電報,倒躊躇起來,心想這幾個學生平日全是我的對頭,因我扣他們學費,無不銜恨刺骨,沒想到庄項二公竟賞識上他們。我要不把此事辦好,這兩位炙手可熱的大臣說一個不字,我的公使便坐不穩;要反過臉來敷衍學生,面子上又太難過,況且這些人全有野性,還未必容易牢籠。我必須想個萬全的法子,只要把他們送回中國,便沒有我的事了。想到這裡,忙叫人把留學監督請來。

這位監督姓馬名朝光,字燭遠,倒是外交中一把老手,還是當日李文忠公選送美國的畢業學生,為人很機警,又有手段。蔡使把他請至,懇懇切切地托囑他,務必設法轉圜,又拿出電報來給他看。馬監督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鄭重地向蔡使說道:「這件事實在難辦,並非是卑職推脫,因為當日大人對待他們太狠一點。這一群小孩子本沒有容人之量,如今聽說朝廷要重用他們,又有庄項二公專電邀請,他們的架子更大了。革命倒是一件小事,他們醉翁之意原不在酒,不過威嚇朝廷,好釣取高官厚祿。如今要把這事直對他們說了,他們一定拿糖,縱然勉強回國,全存著一個報復心,將來仍怕與大人不利。卑職所說全是實話,不知大人以為如何?」蔡使被這一逼,心中益發沒了主意,只好央求馬朝光,說無論如何請老哥費心,替兄弟解這個難,我必重重酬謝。馬朝光道:「卑職理應效勞,怎敢當大人謝。不過據卑職意思,這個電報暫時先不要發表,這是第一步要著。第二步,此事全由卑職向他們疏通,大人千萬不可出面。第三步,大人扣發他們的學費,如今快兩年了,要一絲不短全備出來,由卑職當面交給他們,說大人當日不過是為警醒他們,並非真扣。如今聽說他們學業長進,名譽又好,仍然如數發還,以前的間隙自然完全化解了。然後說大人情願出具考語送他們回國,請朝廷賞給舉人進士,再寫兩封薦信,薦之庄項二公優加擢用。如此做法反客為主,能使他們將感激朝廷庄項的心反而感激大人,不但不至報復,只怕將來還許得他們的好處呢!大人請想,這個法子如何?」蔡使聽了拍掌稱妙,說好好,就請老哥這樣做去。

馬朝光回去,一算這六個人兩年的學費一共七千八百元,寫了一個條子,全從使館領出。他老先生也不客氣,全下了腰櫃,自己心裡打算,我必須如此這般,才能誆他們回國。便假造了兩封電、一張電稿,在他自己公館備了一席酒,出一個請單,請他六人宴會。馬朝光平日籠絡學生很有手段,大家同他感情不壞,因此一請便到,並不費事。見面後談起公使來,馬朝光很為不平,秘密告訴大家說:「他在前一個月給南北洋大臣去過密電,單說你們六位不好,哪知害人不成,反倒做成你六位有了進身階梯。」六人不懂他這話,忙向他請教。他說:「我同項宮保本是舊交,宮保得到他的電有些不相信,暗地來電問我,究竟你六位靠得住靠不住?我復了一電,很替你們辯白,並且保你們才堪重用。沒想到昨天庄項二公合來一電,說現在創辦新政,需才孔殷,叫我轉達你六位急速回國,每人賜以進士出身,量才任用。這豈不是意外之喜,反做成了你六位的功名富貴嗎?」說著又將電報拿出來給他們看,六人看過了,彼此默無一言。馬朝光從旁窺探,見張廣源皺眉頭,似有不悅之意。那五人面孔中全隱著一重喜色。他心中早明白了,反倒先問廣源是去不去。廣源道:「論理監督的栽培,怎好駁你面子。不過我們抱定志向不做滿清官,焉能半途改節?」馬朝光不待他說完,便插口道:「伯淵你真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說到這裡,向四外一看,屋中並無別人,又低聲道:「不瞞你六位,我也是漢族好男兒,贊成排滿革命的。我這芝麻大的官有什麼可貪戀?將來得了機會,也隨在你們後邊,要轟轟烈烈地做一場。你們要知道這革命事業,不是專在海外空談的,得要回國去,看風頭等機會。最好是在官場中鬼混,能在那裡邊下一點革命種子,一有機會便給他一個措手不及,保管成功。如今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伯淵你怎會說出這樣傻話來?」好一個馬朝光,一席話,居然把那鐵石心肝的張廣源說得點頭稱善。本來那五個人全唯張廣源的馬首是瞻,一見廣源贊成了,便都鼓掌贊成監督的話,說:「我們正好趁這機會進行革命事業,將來南北洋是我們的根據地,逐彼胡奴,光我漢族,今日便是起點,我們全要痛飲三杯。」監督又問他們回國的日子,全說目前已到四月,除張伯淵不算,我們離畢業不到一個月了。畢業之後,立時起程,決不耽擱。監督讚美他們辦事敏捷。六個人回去,又彼此商量了一番,決定五月初九同船回國,各人先到家中探望一回,然後在天津聚齊。這個風聲傳出去,留學界中,也有羨慕的,也有唾罵的,也有預備歡送的,也有前去質問的,鬧得六個人應接不暇。廣源發起開了一次茶話會,凈請的是革命中健全分子。他當著大家把自己的宗旨宣布了,那五人也相繼演說,無非是藉此機會,做官運動革命,做官乃是革命的捷徑,請大家不要認真。眾人聽了,才釋去滿腹狐疑,羨慕他六人是乘時得勢的英雄,可到了革命發軔之日子。於是大家商議,初九這一天,怎樣給他們送行,買了許多白布,做了有百餘根旗幟,上面寫的什麼:光我漢族,驅逐胡奴;還我舊山河,重睹漢衣冠;歡送革命巨子,請看排滿偉人……革命萬歲與漢族萬歲的旗子,尤其更多。是日留學生每人手執一柄,把一座京橋車站,重重疊疊地俱已圍滿。六個人遠遠地來了,尚未到站,那鼓掌歡呼的聲音早已上遏行雲,下震耳鼓。六人到了,挨次與大家握過手。天麒為首,致歡送詞道:「但願六君此番回國,拔滿幟,立漢幟,使革命早早成功。我們海角天涯,互相呼應。將來進行的有何效果,仍望不時通信,慰我遠道之思。」金國安致謝詞道:「今天勞諸君遠送,深抱不安。我們自問沒有什麼可以仰酬同志,唯有此心不變,一聽諸君指揮。將來會面之時,決不至受諸君責罵。區區之意,始終不渝。」大家聽了,俱都鼓掌贊成。此時田子已經嫁了國安,懷中抱著三歲的孩兒,也隨六人一同到中國去。少時車要開了,大家高舉白旗,歡呼萬歲。六人將身子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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