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回 講平等親父稱愚弟 論發財使女勝名娼

張廣源剪斷蔡使的髮辮,自己忘其所以,仍往前追。追至門前,從裡面出來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年紀就在二十上下,卻是中國裝束:穿著一件綠章緞的夾襖,藍洋縐的散腿褲子,兩隻天足穿著滿幫繡花的紅緞子鞋,油頭粉面,梳著很大的圓頭。只見她兩隻胳膊一橫,把門口橫住,似嗔似笑地向廣源說道:「先生,這是我們的內宅,你也是讀書人,為何不講禮闖人家的閨闥?這樣野蠻,不怕人笑話嗎?」廣源生平最不慣與婦人談話,別看他英氣勃勃,一見了婦人便面紅耳熱,不敢抬頭,如今被這婦人一攔,又被她幾句話問住,立時臊得滿臉鮮紅,也不回答什麼,轉過身來便往外走。前邊雖有幾個夫役,誰肯多事去攔他,遂任他大踏步走出使館去了。

原來出頭攔廣源的婦人,乃是蔡使的第三姨太太。是他被放公使到京召見時候,路過天津,從小班子里買的一個妓女,名叫桂香。自帶到日本來,寵了沒有半年,他又看中了一個日本使女名叫田子的,便將桂香的寵奪了。桂香心裡雖然不快活,面子上卻也莫可如何。偏巧今天該著她走運,公使的夫人小姐同兩個姨太太,由田子領著看大寫真去了,家裡就留桂香看家。桂香好不氣惱,她們看熱鬧,卻把我留在家裡。又一回想,趁著家裡沒人,放出妓女的手段來兜搭公使,倒也是一個好機會,倘然他不棄故劍,或者可以再邀新寵。便湊到蔡使的卧榻替他燒鴉片煙,蔡使生怕田子回來吃醋,三番五次地攆她出去。桂香偏不肯去,說:「你這人太狠心了,我跟你從良一場,雖然比不上大太太,也是奉明文來的,如今得了野雞,反倒趕起家雞來了!我偏不出這屋門,倒看那女鬼子回來,敢把我怎樣?」兩個人正拌著嘴,廣源來了,公使見片子是張德祥,樂得藉此為由躲開桂香,所以出來得格外快。恨得桂香罵道:「老烏龜!活王八!這一出去,怎不叫炸彈炸死呢!」一個人坐在屋裡生氣,卻聽見前廳說話的聲音很高,因為離得稍遠聽不清楚,她卻很注了意,自己跪在床上,隔著玻璃窗戶往外看,後來看見蔡使往裡跑,後面一個人拿著剪子向前追,倒把她嚇了一跳。及至剪斷了公使的辮子揣在口袋裡,她心裡略微放下,知道這個人是開玩笑,並不一定傷人,所以挺身出來。心想有我這好的臉子,向他飛幾個眼風,保管心醉神迷,萬不會扎我的。所以跑出來一手拉著蔡使,向屋裡一推,轉過來便用兩手橫住門框,似笑不笑地向廣源說了幾句責備話,沒想到居然把廣源說走了。這一來,她可有了汗馬之功。回到屋裡見蔡使坐在床上,兀自驚魂不定地吁吁喘氣,又拉過辮子來咬牙切齒,彷彿又可惜又痛恨的樣子。桂香坐在他對面,從鼻子里冷笑了兩聲,用手指頭戳著他腦門子,說道:「老烏龜!你心裡覺得怎樣?這可不往外攆我了吧!」蔡使被他一戳,猛可地一驚,抬起頭來見是桂香,慌忙立起身來,朝著桂香深深的就是一揖,笑道:「好人,方才若不虧你,把這個搗蛋鬼擋回去,不定出了什麼大笑話呢!」桂香哼了一聲道:「笑話笑話,你多半吃了燈草灰,會說這般輕巧話兒!那明晃晃的剪子剪斷了你髮辮,兀自不肯放手,要追到屋裡來,至不濟你身上得多添幾個透明的窟窿!我破著性命救了你,拿我的肉身子去替你搪那鋒快的剪子,是我的話有理,把他說出門去,要不然我還有命嗎?」蔡使笑道:「咱倆是夫妻,你何必誇功呢?」桂香瞪著眼道:「誰同你是夫妻,田子才同你是夫妻呢!我們不配。」蔡使見她撒嬌,只得用軟話安慰她。桂香說:「不成,咱們今天倒得說個清白,我救你的命,原算不了一回事,逐日受女鬼子的氣我實在忍不了。我今天提出四個條件,你完全應了我,咱們萬事皆休。你有一條不應,我也不同你慪氣,明天便買船回國,先到北京,把你被人剪去髮辮的醜事登在報上。我再出頭在外務部告你一狀,說你私納日娼為妻,對我恩將仇報。你這個公使也不用做了,咱們在北京打官司吧!」蔡使本來心虛,生怕今天的事宣布出去面子上過於難看,聽桂香以此挾制,忙答道:「我應我應,五十條我全應,請你說吧。」桂香道:「第一條,太太是你明媒正娶的髮妻,我不能越過她,別人卻不能居我之上。從今天起,要改口稱我為大姨太太,大姨變成二姨,二姨變成三姨,你可應嗎?」蔡使道:「應應應!」桂香道:「第二條,你得把田子趕出去,以後永遠不許進使館的門,你捨得嗎?」蔡使低頭沉吟,桂香冷笑道:「我早斷定你捨不得,算了吧!不用說了!」蔡使道:「你這人太性急,我有什麼捨不得?不過得破費幾個錢。」桂香道:「廢話!破費錢破費你的,與我什麼相干!」蔡使道:「第二條應了,你說第三條吧!」桂香道:「第三條,從今以後使館的銀錢得歸我一手經營。」蔡使道:「這也可以,你管我管全是一樣。」桂香道:「第四條,我有自由權,無論什麼事你不得干涉我。」蔡使道:「這一條太寬泛了,你要不做人事,難道也不准我管嗎?」桂香道:「你打聽打聽,咱們是丁丁當當的好朋友,且比你們做官的要臉啦!為什麼拿著人不做人事?」蔡使道:「好好,我全應了。」

果然從當日起便履行條件,別的條件全好辦,唯有田子哪肯容易就走。蔡使拿出一千塊錢來叫她去謀生活,她嫌少,後來又添了五百,方才去了。館中的夫役,蔡使不但沒開除他們,反倒每人賞了十塊錢,囑咐他們不準在外邊亂說,以後再有學生前來一概不見。他卻秘密地給大學校去了一封信,歷述張廣源如何不安本分,是敝國的流氓敗類,請貴校千萬不可容留他,及早革除,省得傳染了全校學生。大學校長一想,犯不上因為一個學生得罪支那公使,便懸牌將廣源革掉了。廣源雖然被革,心中卻很快活,總算出了這口怨氣。只是他兩手空空連一文錢也沒有,如何生活?便去尋訪徐天麒,先向他借了十塊錢用度,又向天麒商量,同學之中唯獨路紹祖家裡最富,是陝西著名的財主,他父親路萬有棄儒學賈,發了有幾十萬的財。想去找紹祖向他借上三二百塊錢,自己賃一間房子,著書鼓吹革命。天麒聽了連連擺手搖頭,說:「不成功,你趁早息了這個念頭吧。你原來還不知紹祖的近況,他如今起了家庭革命了,他連自己的生活多半全保不住,哪還有餘力接濟你?」廣源驚問道:「這卻為何?」天麒忙述了一番,二人彼此嘆息,家庭專制的毒,唯獨富家更是厲害,到底紹祖也未免太荒唐了。天麒替廣源打算道:「些須不足,我可以接濟你。你從今以後莫若在留學界中充當翻譯,翻一堂功課,有八毛錢酬勞,你每天翻上三個鐘頭,便有兩塊四毛錢,衣食住全夠了,何必去求人呢?」廣源很以此言為然,從此便不當學生當翻譯了。

卻說路紹祖的家庭,到底因為什麼革命,說起來很是一個笑話。原來路紹祖就是前清中過翰林、著仁在堂課藝推為八股名手路閏生先生的重孫。他父親路萬有也是個名秀才,八股作得很好,卻不曾中會。他家裡本是世家,很有幾個錢,便棄書為商,居奇壟斷,很發了幾十萬銀子的財。生有兩個兒子,紹祖行一,他兄弟叫述祖,萬有一心想巴結兒子,中舉人點翰林,好繼續他先人的八股事業。偏巧停了科,把萬有氣得發昏,依他的意思還叫兒子在家中研究八股,說不久一定要恢複的。紹祖卻不肯,偏要出洋留學,說畢過業一樣做官,何必總得學八股呢?又托出他丈人來向萬有說,好容易萬有應了,每年給他一千塊錢作為留東學費。紹祖到了日本,意氣發舒,終日高談革命,後來補了官費,手頭益發富餘,住了三四年不曾回家。萬有心中大不痛快,給他去了一封嚴信,很責備他,說他借留學為名在外浪蕩,連爹娘全不挂念,叫他年下務必回家。並說給他捐了一個部郎,叫他明年到北京當差,不要再留學了。紹祖看了,一時不加斟酌,便給他父親復了一封信。萬有拆開,見上面寫道:

父母親大人膝前,萬福金安,身體康健。敬稟者奉到手諭,拜悉一切,男在東三年,定省久疏,罪無可追。唯今日國難方殷,胡奴盜竊中原,蹂我漢族,男糾合同志,以身許國,不能顧及私家,方將秉革命方針,持流血主義,一顯男兒身手,豈能覥顏事仇,做滿清之官,食滿清之祿哉!父命雖不可違,但今日人類皆為平等,各有自由,欲迫男到京就差,萬難遵命。縱觸父親之怒,或送男忤逆,或出男宗族,男以死自誓,此志絕不少屈。臨稟揮涕,不知所云,伏維慈親鑒原,無任惶恐待命之至。

男紹祖叩稟

萬有尚未看完,兩眼中早冒出火來,拍著桌子喊道:「好好好,祖宗有德,兒孫會流血了。我早就看透了,這一出洋,一定變成反叛,無父無君,賺一個滅族的罪名,連我這老頭子也跟著做無頭鬼。如今居然同老子講起平等來,我這兒子養著了,我要不早早想法子,我們一家人全活不了。這全是他丈人的德政,無是無非,想叫女婿留學,好害我一家子,他擎受絕戶產。好好,我還敢要你的女兒做媳婦嗎?」正說到這裡,兒媳婦王氏給他送茶來。他見了兒媳婦,連忙立起身來,向王氏一躬到地,說道:「仁嫂請坐。不知仁嫂駕臨,有失遠迎,望乞恕罪。」王氏一見這種神氣,嚇得幾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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