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談氣運學究具先知 盼功名村翁訓愛子

古人說三十年為一世,每逢過了一世,凡國家社會、風俗人情,無形之中,全許略略地有幾許變遷:有時由亂而治,由壞而好,由磽漓偷薄,而進於純厚朴誠;也有時由治而亂,由好而壞,由純厚朴誠,而入於磽漓偷薄。反正三十年前,三十年後,總有種種的不同。這種道理,要拿舊學名詞來批評,大半歸之氣運。要用新眼光觀察,乃是人類進化的原理。從古至今,遞演遞嬗,所以才有今日的現象。倘若終古不變,只怕到如今還是太古的頑民,渾渾噩噩,老死不相往來,那世界也就歸於消極,還有什麼文明可談,更有什麼歷史可記呢?所以昔人又說,天道十年一小變,五十年一大變。到底也不要管他三十年、五十年、十年八年,這變之一字總是與時俱進,沒有停止的,時間就是進化的軌道,不過有遲速之不同。只要你細心體驗,哪管他千變萬化,終要有一個遠因近果。作書的冷眼觀察,但覺我們這中國,無論國家社會、風俗人情,全都變化得很快。近十年以來更是大變特變,甚至把從前的禮教紀綱、廉恥道德,全都變得連一點影子沒有了。如此這般,還要說進化不快,只好坐在飛機上放綠汽炮,嗅著一點文明氣味,立時能把活人變成死人,那才算快到極點呢!咳,話又說回來,到底有能變的,有不能變的;有當變的,有不當變的。要是一概全變,這其中也有極大的危險,因為在大地之上,立國數千年,必然有一種特立的國性。這種國性,就好比人身的靈魂。人的靈魂離了軀殼,這個人必死;國的特性離了國家,這個國又焉能不亡呢?如今最時髦的新人物,時時刻刻總想把數千年的國性完全取消,非孝倡淫,居然演說於大庭廣眾之下。其餘種種新奇不經的道理,全以一言包括之,叫作新文化。究竟西洋是否以這種新文化立國,據許多宗教中有道德的老先生談起來卻又大大不然。可見這種新文化,在人家歐美各國,不過一部分極端派的主張,尚且不能普通。我們中國的時髦,反要完全效法,推行全國,這事能做得到嗎?然而退一步說,見智見仁,各是其是,作書的人也不敢斷定那時髦先生准不對,到底你也得以身作則,先行出一個樣兒來給大家瞧瞧,然後也好強人從我。哪知道在實際上一觀察,卻又老大的矛盾。連親父視同路人,反說是大公無我;連祖國一齊出賣,卻美為世界大同。推之其餘種種,全是片面的新文化。原來這種新文化是專許他對人家講,不許人家對他講的。似這種人,作書的不知會見過多少,聽見了若干。如今慢慢地寫出來,權當給他們諸位先生作一本世家列傳。到底善有善果,惡有惡緣,其中也要寓一番懲勸之意。並不是借著小說,隨便拿人開心,那就失了益世的宗旨,作書的人也決然不敢。

閑言少敘,咱們就書歸正傳。話說山東淄川縣,離城二十里有一座蒲家莊,通共有二百多戶,其中姓蒲的總佔十之七八,多半以務農為業,內有讀書人也很不少。因為蒲家在前清初年曾出過一位大名士,就是那著《聊齋志異》的蒲松齡先生。這位老先生本是一肚皮牢騷,又生於明末清初,不免有故宮禾黍之悲,便想借著文字泄憤。那時正值專制時代,君主的勢力猶如神聖,自有人說一個不字,立時便要罪及三族。因此便發生了許多文字之獄,一牽連便是數百人,活著的斬頭,死了的戮屍,種種殘暴無道,真難以筆墨形容。蒲老先生親眼所見,自然懷著戒心,到底他那滿腹的學問文章,為牢騷所鼓盪,不能不發泄出來。因此才著了一部《聊齋志異》,滿紙狐鬼,其實全是寓言。閱者要認為實有其事,那算被老先生冤苦了。可惜他才學雖好,卻一世不曾發跡,寒窗課讀,了卻終身。因為他是個名士,所以後代子孫還繼續書香不絕,到底飛黃騰達卻不曾出一個人,不過是青矜食餼,仍以教書為生活罷了。直到前清光緒年間,他的九世嫡孫名叫蒲書號竹年的,下鄉試場中了第七十名舉人,在他家中總算是破天荒的榮耀。哪知以後只應這一次會試,便把科舉停了,竹年的歲數又已長大,從此也就絕了進取的心,仍在村中課讀。這一天,正在書房給學生講書,忽然推門進來一位老翁,竹年舉目一看,認得是本村的財主章善同。他家中種著七八頃好地,城內還開著糧店,生意也很興隆,在本村中算得是首戶了,為人卻極其慳吝,一文錢也不肯妄花。平日與竹年雖然熟識,卻是不常往來,今日忽然推門而入,卻把竹年鬧了一怔,忙起身讓座,笑道:「你老先生輕易不肯串門子的,今日什麼風吹到寒舍來。」善同坐下笑著答道:「誰說不是呢,一天忙到晚,不是糧店裡派人馱糧食,便是先生來報賬。再不然,看著做活的揚場收囷,哪會有一刻閑工夫,因此疏親慢友的地方很多,你老先生可別見怪。」竹年暗暗笑道,這真是財主的口氣。又聽他繼續說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特特來同先生商量一件事,我那小孩子長生今年十四歲了,白念了幾年書,始終連字還認不清,是我把先生辭退了。明年正月,想請你老先生到寒舍教讀,早晚兩饌,每月送八兩銀子的束脩,不知你老先生可願意嗎?」竹年略為沉吟,心想我教這散館,每月不過十幾吊老錢,還得自己吃自己。如今一個窮鄉村裡,居然有八兩銀子的館也不為少了。便笑道:「承你老不棄,就是這樣吧!但是有一層得要預先聲明,我這散館中有兩個得意的學生,我要帶過去的,就是令郎念書,也好有一個伴兒,還可以行吧?」善同雖然不甚樂意,回想兩個人不多,便也答應了。

從此一言為定,鄉間也不懂得下官書。第二年正月開學,便套車來接先生。竹年預先把自己家的一個侄兒叫子傑的,也是個秀才,約了來教家裡的散館,免得人家子弟廢學,這也是讀書人的厚道。他帶過去的兩個學生,一個是自己的兒子名叫子化,一個是同村孫姓的子弟名叫孫訥言的。上館之後,賓東很是和睦。那章長生果然聰明過人,大有進步,一年的工夫便把《四書》讀完,隨念隨講,他無不言下領悟,回講時候是一字不差。因此竹年常對東家誇讚學生,說我教了多半世的書,從未遇著這樣一個聰明子弟。你老先生真是有德行,有造化,將來凈等享兒子的福吧!善同聽了立時心花開放,忙向著先生又是作揖,又是請安,笑道:「這全是老師的栽培,將來點了翰林,朱卷上第一名業師先得把你老先生刻上。」竹年聽了心裡不覺好笑,科舉已經奏停三年了,他還想著叫兒子點翰林,可見鄉間人真正是孤陋寡聞。有心說破了,又怕打散了他這一團高興,話到舌尖又咽回去了。

轉眼教過兩年。這一年正月,長生十七歲了。先生年下回家過年,過了正月十五定期上館,擇的十九日是入學良辰,善同自己坐著轎車來接先生。他兩家相距不過半里之遙,本來用不著坐車。鄉下財主要擺架子,好叫同村的人知道他家裡請了一位孝廉公的老夫子,又在正月里要顯一顯自己家裡的新帷子車,所以每逢正月,必要用車接先生,就算成了一條慣例。附館兩個學生全都因事來到,只有竹年隨著東家來到館裡,舉目一看,不覺心裡詫異。但見屋中四白落地糊裱一新,當中一張八仙桌,掛著大紅洋呢的圍桌,桌上擺著香爐燭台。香爐的後邊放著兩個九寸盤子。上首盤子里擱著一頂大帽子,上嵌著一顆水晶頂子;下首盤子里放著一隻五十兩的大元寶。再看香爐里插著整股的檀蘇高香,氤氳繚繞,香氣撲鼻。兩邊燭台上全插著極大的紅燭。桌子後邊卻擺著一張椅子,椅子上掛著大紅洋呢的椅披。竹年才要開口動問,卻被東家一手拉著一手推著,直推到椅子上邊,強捺著叫他坐下。自己抹轉頭來到了桌子前邊,雙膝跪倒,咚咚咚便磕了三個響頭。嚇得竹年忙跳下座位來,一面自己跪倒,一面又用手拉他,口裡倒吸著涼氣,問道:「東翁,你莫非是瘋了!我是個活人,為何給我上起祭來,這不是笑話嗎?」善同兀自不肯起來,又饒了三個響頭,方才立起身子來,卻又一聲不響。只見家中做活的過來,把香案撤去,把帽子銀子挪在別的桌上,調上四副杯箸,又搬過三把椅子來。少時從後院走出一位蒼髯白髮的老頭,兩個後生隨著,一個是長生,那一個卻有二十多歲,生得豹頭環眼,氣象很是軒昂,一齊進了書房。善同忙替引見,說:「這位老翁姓曹,是江蘇人,是我的遠門姑丈,在山東候補通判,已經多年了。這位少爺,就是他的兒子名叫曹玉琳,在省城什麼學堂里讀書,說早晚也要做官了。不知我們生兒得何年月日,也能照他父子兩個大小弄個官兒做做,也不枉我巴結一場。所以今天懇求老師無論如何,三年以內把你學生教成了,求個一官半職,也不枉我今天磕這許多頭。」竹年到此時才恍然大悟,有心笑出來,又怕他怪不好意思的,只得與大家見禮,高低竹年坐了首座,曹翁相陪,曹玉琳同善同對面坐下,長生在下首打橫。少時酒菜上來,雖然是鄉間,雞鴨魚肉倒是樣樣俱全。彼此喝著灑,竹年問曹翁因何事到淄川,曹翁說是奉藩憲所委到這裡幫審一宗案件,順便到舍親宅上走一遭。竹年問玉琳今年貴庚,是讀書,還是出來就差。玉琳恭恭敬敬地答道:「小侄現在濟南客籍學堂肄業,明年就可畢業了。老伯曾中鄉榜,自然是通儒碩學,小侄今天倒要領教一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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