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困境重重

一個眼睛水腫,目光獃滯的年輕女人從船尾走進了船艙。她就是徐微微,她死死盯著藍家山,臉上浮起一種怨恨的表情。藍家山不敢和她的目光對視。她這副模樣,讓他聯想起水下那具屍體,和現在這個場面比起來,他倒寧願待在水下。

藍家山被她看得心裡發毛,她在藍家山面前示威似的站了幾分鐘,才悻悻地退回船尾。

獃獃地坐在一張小椅子上,她像一具被抽走靈魂的行屍走肉,藍家山直覺,她根本攢不到足夠的憤怒來把自己支撐起來。車禍事件改變了兩家人的命運。有些人可以重新回到軌道,比如她;有些人則再也回不去了,比如她死去的哥哥,藍家山被拘留的哥哥,很可能還有他自己。

「她是不是瘋子?」小培咕噥,這個場面在他看來非常尷尬,很後悔當時同意藍家山的要求,以致招來這樣的麻煩。

老楊走進來,忽然想起水下的事,便問小培:「錨纜上掛著一個『冬瓜』。你們怎麼不提醒我?」

聽他們的口氣,「冬瓜」應該是指那具屍體。小培立刻探頭去看水面,問「冬瓜」在哪裡。

老楊疑惑地望著他:「你不知道?」

小培搖頭,問:「是怎麼掛上去的?趕緊放掉。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大最忌諱這個,不吉利。」

老楊一邊脫下潛水服,一邊悄悄交代他倆說:「別跟老大提,肯定不是隨便掛上去的,是給人拴在錨纜上的,那肯定是老陸乾的事了。」他埋怨道:「這傢伙什麼錢都敢賺,他怎麼也不提醒一聲。」

「老陸也太不地道了!明知道藍家山是第一次下水,也不提醒一聲。」小培立刻把視線轉向藍家山,同情地問:「嚇壞了吧?」

確實夠嚇人的。不過,屍體也能賣錢?藍家山望著他倆,一臉不惑的表情。

老楊解釋說:「如果有人失蹤了,家屬會登尋人啟事,願意出錢。所以有的水手或船家碰到了屍體,就會先拴起來,等待時機。」

小培皺著眉,問那個「冬瓜」是什麼狀況。

「像是個蜜瓜。」老楊說。又得向藍家山解釋,冬瓜是指從上游漂下來的無名屍體,蜜瓜是指有可能拿得到錢的。水瓜是拿不到錢的。如果是兇殺案,那多半就是水瓜了。

藍家山想到剛才的場面,身體殘留的所有不適終於找到了突破口,他衝到船舷邊上,大肆嘔吐起來。眼角的餘光瞥到另一艘船上的船員正從河中舀水做飯,又是一陣排山倒海的嘔吐。

徐微微聽到這邊的動靜,又循聲走進船艙。

老楊已經把衣服脫光了,把赤條條的身體轉過去,大罵道:「看什麼看!沒看過男人的雞巴?」

看得出老楊是故意這麼做的,目的就是為了羞辱她。徐微微面無表情地重新退回船尾。看了這情形,藍家山有那麼一刻心裡有點為這個年輕女人感到難過。

小培懊惱地說:「藍家山,你趕緊把她帶走吧。我姨夫要是知道了,肯定要罵死我。現在她也親眼看著你下水了,可以回去交差了。難道你還要把今天的收穫——」

小培沒有說下去,他從藍家山沉重的眼神里看到了答案,驚愕地追問:「他們真要逼你當水手來還債?」

沒等待藍家山回答,老楊就跳了起來。

「我操。」老楊暴怒道:「憑什麼啊?又不是你撞死了她哥哥。」他剛套上褲子,手忙腳亂,說著就要衝出去找徐微微理論。

藍家山急忙攔住老楊,沉著地說:「我只是想讓我哥哥少坐幾年牢。」

老楊聽了藍家山這番話,露出辛酸的表情,嘆了口氣,說:「你想當水手掙20萬?可能會把命都搭上也沒掙到錢啊。」

藍家山也不想過多解釋,只是說:「不要衝著她來,人家還是個姑娘,她明天就不會來了。」

老楊搖頭:「就算她沒瘋,她老娘也瘋了。我們趕緊把石頭起吊吧。把她打發走。」停頓一下,老楊嚴肅地望著藍家山,警告道:「如果明天她再來,你也不要下水了,晦氣得很!」

小培走到船頭,只見送氧管旁邊的一根纜繩開始搖擺,這是下面通知上貨的信號。

一個裝著石頭的網袋被吊了上來,袋裡大約裝著二十來塊石頭,品相一般,有幾塊正是藍家山剛剛從泥沙中淘出來的。它們和水下差別很大,有的在水下電筒看很糟糕,反而在出水後,顯出鮮艷的色彩和精緻的浮雕畫面,給人意外的驚喜。

因為時間還早,收購石頭的小販們還沒登船,小培和老楊就做了主,分別代表船家和水手,從收穫中挑出幾塊石頭給了藍家山,算是結清他今天的酬勞。

「今天的工作結束了,你們也上岸吧。」小培把藍家山分得的石頭裝進一個編織袋裡,他一時不清楚該給藍家山還是給徐微微。

老楊則故意把這袋石頭「咣當」踢到徐微微的腳下。徐微微見藍家山把自己置於如此尷尬的境地,又對他怒目而視。

一艘小木船飛快地划了過來,小培叫了一聲「糟糕」。船老闆,也就是小培的姨父跳上了採石船,望了藍家山和徐微微一眼,臉色鐵青,先對著小培破口大罵:「誰讓他們上我的船的?」接著對藍家山和徐微微一擺手,說:「你們不要給我們惹麻煩,趕緊上岸。把你們的媽媽也帶回去,兩個老娘們在碼頭上又哭又鬧的,就像死了人一樣,真不吉利,同行都罵我吶!」

小培趕緊示意藍家山和徐微微離開,兩人剛上小船,老楊就把裝著石頭的麻袋扔下來,小船重心不穩,一震,把徐微微嚇得叫出聲。老楊不屑地呸了聲,直接甩了頭。

在河中心一字排開的採石船上,有不少人站在船邊,對藍家山和徐微微兩個生面孔行注目禮,有的水手正跳入水中,有的則站在船邊肆無忌憚地吹著口哨小便。

小培被老大罵了一頓,鬱悶得很。見自己連累了老同學,藍家山心裡也很內疚。他和徐微微面對面坐著,雙方卻都迴避著彼此的目光。

徐微微心裡所受的煎熬,一定不比自己少。藍家山心裡很同情她。他倆的生活都已失控,被捲入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中。

遠遠的,藍家山就聽到了母親的哭號聲。心裡一緊。母親在碼頭上叫著兒子的名字,但沒有一艘小船肯把她帶到採石船上。

徐微微開口了,她用憎恨的目光盯著藍家山:「你根本就不應該這麼做。」

藍家山沒好氣地答:「我們家把縣裡和鎮上的房子都賠給你們了,已經拿不出錢了,能怎麼辦?」

「不要在我面前叫窮。」徐微微氣得幾乎要哭出來,「沒人逼你們賣房子,你哥哥撞死了我哥哥,他該坐牢就坐牢,法院該怎麼判就怎麼判,你們幹嗎不認命?我媽媽她沒了兒子,你們就忍一忍,就讓她發幾天瘋,犯得著在我們面前這麼演戲嗎?當水手還債,還非要連我都扯進來。」

徐微微把憋悶許久的話傾吐開來,眼淚也奪眶而出。

是啊,怪誰呢?怪這殘酷的命運吧。藍家山心情也很糟糕。嚴峻的現實擺在眼前,這個難堪的局面何時能夠結束?

小船漸漸靠近碼頭,藍母經人提醒,見到了兒子,在碼頭上沖他揮手大叫:「老二,老二。」她赤著腳,衣衫不整。一定是剛聽到消息就從家裡衝到碼頭上了,從沒見過母親這副模樣,藍家山鼻子一酸。

碼頭上看熱鬧的人群,圍觀著兩個女人,一個是徐微微的母親謝雲心,她把自己收拾得很整齊,但神態冷漠。藍母則披頭散髮,哭哭啼啼。

徐微微突然抬頭,盯著藍家山,問:「你下水的事,還瞞著家裡。你究竟在打什麼鬼主意?」她站起來,冷冷地望著藍家山,低聲說:「藍家水是你同父異母的哥哥,你們的關係並不見得有多麼好。」

她是想從藍家山身上找到突破口來結束這個局面。此事帶給她的窘困,超過了藍家山所受的壓力。

小船剛剛泊好,藍家山還沒來得及上岸,藍母就大哭著要衝下來,被旁邊人拉住了,她嘶啞著嗓子喊道:「老二,你下水了,你讓媽媽怎麼活啊!」

藍家山腳步沉重地走上碼頭,被母親一把抱住,母親怦怦的心跳聲清晰可聞。她聲音嘶啞,已經說不出話,一個勁地哭著,藍家山拚命咬著嘴唇。他們家從來都是周圍人羨慕的焦點,何嘗成為別人的消遣。他在心裡暗暗發誓:藍家山,你要記住今天這個日子。

「兒子,這是爸爸媽媽的事,你摻和進來幹什麼啊。」藍母流著淚,攥著兒子的手:「你拿命,能換回幾個錢啊?」

徐微微的母親謝雲心冷漠地望著女兒,問:「你看著他下水啦?」

徐微微點頭,把那袋石頭拖到碼頭上,重重地傾倒出來:「這是他今天分到的石頭。」

謝雲心用腳踢了踢石頭,嗤之以鼻,問周圍的旁觀者:「這堆玩意可以賣多少錢?」

有人大著膽子答:「六七十塊吧。」

謝雲心大聲問:「誰要啊?開個價吧。」

這都是水手拿命搏來的石頭啊。周圍人沒人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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