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在劫難逃 第二十六章 女殺手的死亡

唐教父因犯有搶劫(未遂)罪被判刑4年,押解回原籍地監獄服刑。從昆明火車站出站後,他和幾個在全國各地被抓捕歸案的雲南籍犯人一起上了一輛綠色的大卡車。一個剛滿18歲的年輕犯人緊緊挨著他,默默無言,不是唐教父不想說,他曾想試著說幾個笑話,把令人窒息的氣氛攪和一下,又不是上刑場挨槍子兒,不就是幾年刑期嗎?沒必要一臉肅穆。但是他剛綻開笑容說話,押車的武警就用雪亮的刺刀指了他一下,示意他最好在路上閉上他的鳥嘴。

他沮喪極了,幾個小時的路程要裝成一言不發的悶蛋,唐教父的情緒開始低落,臉如同被灰塵蒙上了,分不清五官的位置。

要把我們拉到什麼鬼地方去?

管他呢,勞改場所又不是什麼好地方,跟這個社會各個角落一樣,不是天堂就是地獄,隨遇而安吧!問押車的武警是永遠沒有答案的,他們不會告訴你,只有到勞改隊後見機行事,當然最好別把他倆分開,彼此好有個照應。從新疆上火車的時候他們就在一起,唐教父對他頗有好感,一是因為他怯生生的眼神,二是因為他老家在騰衝芒棒鄉,他們是家鄉人。小夥子姓武,叫武兆來,因跟著甘肅省一個50多歲的老頭在新疆各地盜竊汽車輪胎,被判刑10年,比唐教父刑期整整多6年。三是因為他們的案情,都是一人落網,另一人在逃。是的,在看守所的日日夜夜裡,唐教父無時無刻不為童昌耀擔心,他身上的錢已經所剩無幾,如果外逃,他能成功嗎?如果不成功他會不會已被逮捕?是否關押在另一個看守所,又或者被送回了原勞改隊服刑?唐教父在看守所等待過檢時就聽說了很多有關勞改隊里的種種傳聞,有些二進宮的說起此事不寒而慄,都說裡面的幹警還算人道,甚至還流傳幾則頗有人情味的故事,主要是牢頭獄霸太黑了。其實唐教父倒不擔心這個,他最最擔心的是回到昆明時,站在站台上的是騰衝警方。如果是那樣,他就不是一個搶劫罪的問題了,還得加上殺人。在火車上這一星期,他像個受傷的野兔子一樣龜縮在座位上,瑟瑟發抖,他還想活,他不想被槍斃,他還有丁慧,還等著跟她一起過好日子呢!幸運的是,站台上沒有騰衝警方的人,這輛卡車也不是朝騰衝方向走,這讓他大大鬆了一口氣。古代人真是說得好,福禍相依,判刑4年反而變成了好事,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在這種意義上來看,進勞改隊彷彿是進了一層厚厚的隔離牆,把他從殺寧波人的案件中剝離,相當於他被警方保護起來了。他要是有辦法,一定要通知童昌耀,鼓勵他回勞改隊自首,加1年刑也認。唐教父想到這裡,寬慰地笑了,他不知道騰衝警方壓根兒沒把他列為嫌疑對象,他們正在全力追捕童昌耀。

黃昏時分,卡車終於累了,最後哼哼唧唧停靠在一個空蕩蕩的籃球場中央。唐教父第一個從車上跳了下去,當他的腳接觸地面的時候,他的心一下子踏實了,他知道新生活的帷幕已經拉開。突然,他的眼睛被一道白光刺了一下,他眯縫著眼睛尋找過去,原來是武警的刺刀在落日餘暉下的反光。剛才還有點興奮的心情一下子蔫了下去,他知道他不是來旅遊的,他是被專政機關看押的罪犯。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乾警走了過來,他環顧一下眼前這些青光腦袋,然後開始訓話:

「第一,作為一個被判處徒刑的罪犯,今天你們就要踏上漫長的勞改生活了,這是一個痛苦而艱巨的過程,因為在這裡,你們要努力徹底根除你們的犯罪惡習,深挖犯罪根源,認罪服法,爭取早日脫胎換骨,重獲新生;第二,人們政府不阻撓你們在勞改期間向上級申訴,如果你們的案情確有重大出入,可以將申訴材料遞交給我們,請放心,我們會如實把材料遞交給有關部門。這是法律賦予你們的權利。」

聽到這裡,竟有人鼓起掌來。唐教父對此有點不屑,他知道法院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哪有那麼多冤情值得申訴?

「當然,」老乾警接著說,「也不能無理取鬧,明明有罪偏說無罪,避重就輕,胡攪蠻纏,這就是抗拒改造。」

這次沒人鼓掌。

老乾警拿出點名冊,用口水蘸了一下,然後慢條斯理地戴上老花鏡,在念名字之前他又悄悄從鏡框上方盯了這些人一下。

「唐浩明。」這是念的第一個名字。

「到。」他有氣無力地答道。

「站這邊來,你分在基建隊。」

「武兆來。」第二個是那個小夥子。

「到。」

「你分在五中隊。」

「報告政府!」唐教父舉起手。

「什麼事?」老乾警摘下老花鏡。

「我能不能和武兆來分在一起?」

老乾警笑了,他輕輕搖搖頭。

「我跟他是家鄉人,他年齡小,我們彼此好有個照顧。」

老乾警收起笑容,嚴肅地說:「家鄉人就應該在一起?這是哪裡的規矩?家鄉人最容易拉幫結夥。不過沒關係,基建隊里有你的家鄉人,你到那裡抒情去吧!」

唐教父永遠也忘不了分別時武兆來的眼神,不是悲傷,而是絕望。他真擔心武兆來,他年齡小不說,脾氣還有點暴躁,現在來到低頭認罪的地方,如果他不擺正自己的位置,很可能要出事。

卡車開走的時候,唐教父沒有用眼神送別武兆來,他把臉撇在一邊去了。聽人說,五中隊離這裡還有很長一段路程,唐教父馬上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這一別不知道哪年他們才能相見了。

唐教父沒要多久就適應了勞改生活,這裡沒有他想像的那麼黑暗。與世隔絕的環境,往往使人雜念全無,他唯一盼著的就是這4年早點過去,然後跟丁慧重逢。讓他稍稍有點不安的是,丁慧把那塊石頭藏好沒有,她會不會痴心不改等著他回來呢?跟在新疆一樣,他不敢給丁慧寫信,生怕引來騰衝警方的注意,這種愚蠢的行為等於告訴警方:快來看啊,我在這兒呢!當然,他也不可能收到丁慧的來信,她壓根兒不知道他關在這裡,一個距離她如此近的地方。

唐教父在隊里遊刃有餘,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李在在這個隊里「扛大刀」,正因為如此,作為李在的家鄉人,他錯過了去「精武館」鍛煉筋骨這一重要環節。在李在的庇護下,他完全可以干點自己喜歡的東西,比如沉溺於馬里奧?普佐的《教父》就是這個時候開始的。他盡量把自己打扮成文質彬彬的讀書人,跟以前在騰衝縣城耀武揚威的形象有了天壤之別。這時候,李在恰如其分地給他起了這個外號,他順著竿子往上爬,形象與言行越來越西化。他拋棄了濃重的騰衝口音,把口頭禪變得像後來的電視主持人一樣,開口一個「嗯哼」,閉口一個「哦耶」,連帶聳肩、挑眉、二郎腿,全面模仿美利堅合眾國公民。

日子這麼悄無聲息地過著也就算了,偏偏後來唐教父認識了一個算命大師,這個大師徹底把唐教父引到了另一條人生之路上。

算命大師大概50多歲,因詐騙獲刑13年,是唐教父服了快3年刑的時候進來的。犯人們紛紛說他算得准,尤其他可以根據你的案情指導你寫申訴,還真有兩個成功減刑的。這哪裡是算命,這是免費法律顧問。唐教父本來不信,但經不住旁邊人攛掇,於是在一個春雨綿綿的下午,唐教父畢恭畢敬地請教了這個大師。大師說了什麼,沒有幾個人知道,但唐教父知道就行,他頓時感到整個天都塌了下來,跟著就大病了一場,差點一命嗚呼。痊癒後他整個人都變了,他面色鐵青,接近鍋底,緊緊咬著嘴唇,直到流血。他成天捏著拳頭,再也不覺得勞改生活平如湖水了,他開始琢磨怎麼早點出去殺了童昌耀,或亡命逃獄,或爭取減刑,任何手段他都認。「義氣」兩個字在他的心目中已經變成兩隻可怕的臭蟲,他再也不相信世界上還有朋友,他想報復世界上所有一切。也正是這個時候,他對李在的態度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他的心目中,凡是對他有恩對他關懷的人都是假的,都不值得感激,他們都可以跟童昌耀劃為一類,全是披著「義氣」這層皮實際是一條吃人的狼。他也可以變成這樣!

機會很快出現了。

一天下午,天氣很悶,太陽掛在空中像個被惹怒的火球,暴雨剛剛停止,但路邊粗大的楊樹仍不時抖落下大滴的雨點,雨點落進他的衣領,涼颼颼的,極不舒服。這可是草頭灘不多見的瓢潑大雨,他們幾十個修公路的犯人渾身都被淋濕了,連專門派來看守外務勞動的武警也跟著被大雨澆個通透,他們警惕的眼睛向四周掃視著,生怕犯人鑽了空子。大雨只下了幾十分鐘,倏地停了,太陽又懶懶地跑了出來,地面上頓時向上蒸發著熱氣,烘得人們昏昏欲睡。

此時的唐教父已經變成一隻眯著眼睛睡覺的狼,他扮演成一個循規蹈矩的模範犯人,隨時準備見縫插針。他按時集合吃飯、學習法律知識、觀看電視新聞,晚點名後早早睡去。第二天清晨,又是點名吃飯,唱一首討伐抗拒改造的歌,然後出工。根據他近期的優良表現,又經過李在推薦,中隊幹部特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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