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在劫難逃 第十八章 喋血山谷

緬甸的初夏,太陽就像一塊圓圓的烙鐵,懸在空中烤炙著木姐市。即使到了傍晚,太陽仍是通體透紅,彷彿要讓木姐市從頭到腳燃燒起來。本來錯落有致的樓群此時都是紅色的,看不出外牆原來是什麼顏色,樓群的輪廓也模糊不清,被灼熱的夕陽沐浴後,一切都變了,整座城市被血一樣的紅色籠罩著,像一幅被人隨意塗抹的油畫。

吳佐佐沒心情欣賞這個,他是個普通的出租汽車司機,眼睛裡不可能裝有油畫,他的眼睛只掃描混亂的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此時,他把車停在木姐水果市場外已經一個多小時。水果市場到處擺著中國出產的河北鴨梨、江蘇水蜜桃、新疆葡萄等,市場里熙熙攘攘,可他就是攬不到一個顧客。煩躁開始爬上他的心頭,這麼熱的天待在車裡,如同待在火爐上的鐵罐子里。他伸了伸發麻的左腿,氣惱地長舒一口氣,然後往後一仰,整個上半身陷進駕駛座椅背,繼續觀察著從水果市場走出來的行人。

這是一輛六成新的右舵三菱,車頭有著名的三個菱形標誌,標誌已經有100多年歷史,從1873年開始使用。當然,吳佐佐不知道這段歷史,他只對這輛車子的顏色感興趣。

路燈亮了,車體在燈光的照射下泛著暗藍色的幽光。是的,車子前不久剛上了一層新漆,使這輛車子看起來不像它的歲數那麼老。吳佐佐喜歡暗藍色,穩重而不失年輕,隱隱透著誘惑的信號。改裝的車載音響也不錯,阿爾派主機,後置喇叭改到前門,另配一對高音頭,而真正的後置喇叭則是一對6×9英寸的橢圓形中低音,車內聲場縱深度很強,音域寬廣,重低音強悍有力,中高音層次明晰。吳佐佐打開CD機,開始播放一首在中國大陸泛濫成災的流行歌曲。

他晃著頭,眯縫著眼,逐字逐句咀嚼著歌詞。

離三菱車30米遠的地方站著三個人,他們高矮胖瘦不一,穿著顏色骯髒的「布梭」,隱藏在街角的拐彎處。三個人一個蹲著,一個靠著牆,另一個抱著雙臂,他們抽著煙,煙頭急促地一閃一閃的,好像在進行抽煙比賽。果然,有個人掐滅煙蒂,又迅速點上了一根。

吳佐佐看不到這三個人,從反光鏡里也看不到,三個人隱藏的位置選擇得非常恰當,正好是個死角。

木姐市水果市場剛剛翻修過,但仍擺脫不了這個小城的陳舊,粉刷不久的塗料在塵土飛揚中早就失去了光澤,與一排排30年前的舊樓混為一體,讓你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處於什麼年代。市場前還是那條窄窄的公路,路旁栽著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幾棵高大的榕樹矗立在那兒,樹葉茂密,枝丫交錯,樹葉樹榦上都鋪滿了厚厚的灰塵,而那些不知名的花草則順著草坪邊緣的柵欄恣意擴展著它們的生命。

整個市場雜亂無章,像躲在牆角里那三個人的頭髮,如竹寨頂上的乾草。

吳佐佐又把身子矮了矮,椅背不軟不硬,凹下部分恰到好處,使他長年駕駛造成的腰肌勞損得到有效的緩解,也使他那條傷殘的左腿能夠伸展得更舒服一些。椅背上緊繃繃套著一張嶄新的椅罩,用粗細不一的棉線織成,顏色鮮艷,圖案花哨。吳佐佐想,也許它不該放在轎車椅背,它應該鋪在家裡那張寬大的竹床上,上面躺著他滿臉嬌羞的新婚妻子,在燭光搖曳中,在他的愛撫下,花哨的圖案慢慢溶化成一灘熱烘烘的呻吟。吳佐佐想到這兒,嘴角不禁翹了起來,身上也跟著發緊,他用後腦勺蹭了蹭椅罩,一股快感從後腦的頭髮根開始向全身蔓延,一直到達腳尖……他喜歡這個椅罩,他認為這張椅罩是世界上最美的手工藝術品,因為椅罩是他老婆瑪裘裘一針一線親手織成的。

天漸漸暗下來,剛才被夕陽染紅的樓群此時沒了顏色,迅速融入了黑暗。

有一輛紅色車牌的馬自達駛了過來,並排停靠在吳佐佐的車旁。在緬甸,紅色車牌是計程車標誌,而黑色車牌則屬於私家車。

吳佐佐聽見發動機的聲音,伸直身子一看,是朋友吳麻姥的車。

吳麻姥剛滿20歲,黑黑的臉上鑲嵌著兩顆賊溜溜的眼睛。他把肥肥的腦袋從車窗伸出來,大聲問吳佐佐:「還沒吃飯?」

「沒有。」

吳麻姥嘻嘻笑著:「瑪裘裘今天怎麼了?還沒把飯送來?都幾點了?」

「不著急,再說我也不餓。」

「你也是,隨便找一個飯館吃一頓,每天讓人家新娘子送飯,累不累啊?」

吳佐佐揉了揉傷殘的左腿,說:「誰讓我有老婆呢,羨慕吧?」

吳麻姥悻悻地說:「找個老婆很難嗎?要想找的話,比天上飛的蚊子都多。我現在還年輕,結婚幹什麼?實在難受就到對面找女孩玩玩。」

「邊界那邊?」

「是啊,瑞麗汽車站外面,天一黑,全是,30塊錢讓你爽一次……」

「你也不怕得病。」

「還說我,你還不是去過。」

「那是過去,你引誘我走邪路,完了我都想吐,那些女孩能跟我老婆比嗎?我老婆賢惠、能幹、溫柔,關鍵是乾淨。乾淨你懂嗎?這年頭站在街邊的女人有幾個乾淨的……我不跟你說了……」

吳麻姥喉結上下猛烈滾動了1分鐘,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著。這時,有客人坐上吳麻姥的車,生意來了,他顧不得跟吳佐佐打招呼,發動車子一溜煙走了。

吳佐佐只得重新把身子陷進駕駛座的椅背。瑪裘裘還沒送飯來,吳佐佐的肚子早就咕咕亂叫了,作為一名出租汽車司機,忍飢挨餓絕對是基本功,沒這點本事,趁早改行。吳佐佐和瑪裘裘還在新婚燕爾階段,婚禮剛過去半個月,按理說他倆現在應該徜徉在激情的平台上,沒日沒夜地繾綣,他喜歡聽瑪裘裘在她耳邊輕聲的說話,而且還帶著濃濃的孟由一帶鄉村口音,這種聲音不是對面那些女人可以模仿出來的。

吳佐佐開始想瑪裘裘,身體也不由自主有了反應。

天徹底黑了。

車窗「嘭」的一聲,吳佐佐立即從縹緲的幻境中醒了過來,車外站著一個黑影,隨即那個黑影就鑽進車裡坐在副駕駛座位上了。

他問:「拜杜阿埋來(到哪兒去)?」

「南坎!」

原來是中國人。

吳佐佐還沒發動車子,隨著「嘭嘭」沉悶的關門聲,又有三個人身手敏捷地鑽進車內,坐在了后座。

生意這麼好,一下子進來四個乘客。

那個操中國話的人看來不認識後面那三個緬甸人,他回過頭,學著司機的口音問:「拜杜阿埋來?」

三個緬甸人不說話。

中國人又用漢語對吳佐佐說:「你告訴他們,是我先進來的,讓他們搭別的車去,又不是沒車。」隨後又自言自語嘟囔道:「都擠一個車裡,你不嫌熱我還嫌你身上有味兒呢!」

吳佐佐回頭跟那三個緬甸人嘰里哇啦說了半天,那三個緬甸人還是不說話。

吳佐佐發動車子,對中國人說:「大概他們也是去南坎方向的,身上沒錢,想搭個順風車。」

「還有這樣的邪乎事?也不問問我到哪兒他們就順風?我要去南帕卡呢?他們也跟著去?」

吳佐佐也覺得不妥,又回頭嘰里哇啦問。這次有人答話,吳佐佐翻譯道:「他們也去南坎。」

「他們知道我去南坎?」

「可能剛才聽見你說了。」

「他們不會是這個吧?」中國人用一根手指在自己脖子前划過。

吳佐佐笑了,「不會的。木姐治安很好,我看他們也就是來木姐或者到瑞麗找工作的,估計沒找到,一看就是窮人,很可憐的。你看……」

中國人痛快地一揮手,說:「那就捎上他們吧!」

看來今天沒白在水果市場外面等,況且這個中國老闆連價錢都不問,絕對是有錢人。在小小的木姐市很難遇到這樣洒脫的大款,除了腰纏萬貫的中國人。他們太富了。

木姐距離南坎約30公里,吳佐佐決定狠敲他一筆。

「去南坎要300元,人民幣!」他說。

中國人沒說話。

本來吳佐佐已經把車徐徐駛上公路,現在又突然把車停在路邊了。

「怎麼了?」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中國人問。

「300元!」吳佐佐特意加重語氣,強調一下那個誘人的數字。

「開你的車,我有錢。」中國人冷冷地說。

看來價錢確實沒有問題,這讓吳佐佐一陣興奮,他想下車找一個公共電話亭給老婆打個電話。

「你怎麼這麼啰唆?」中國人有點不耐煩起來。

「我告訴我老婆別給我送飯了。」吳佐佐帶著歉意解釋著。

「這麼晚了你還沒吃飯?」

「這是常事,我們這些開出租的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吳佐佐說完這句話連自己也覺得悲哀起來,平時在木姐市計程車這個行業他還耀武揚威的,畢竟全市計程車只有這輛三菱,其他的不是什麼快散架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