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三月生辰石 第六章 守活寡的女人

太陽出來了,一縷縷陽光從樹尖射下來,形成無數耀眼的光柱。一群不知名的鳥呼啦啦從頭頂飛過,劃落幾片樹葉,悠悠地從樹頂掉了下來。

瑪珊達躺在范曉軍懷裡,仍在甜甜睡著。一夜的逃亡讓他們筋疲力盡,他們只好在一個山崖底下暫時躲藏一下。

范曉軍也想睡,他更累。為了那塊石頭,三個月以來他一直在森林裡奔波,沒睡過一個好覺,沒吃過一頓好飯,他忍受的一切是常人無法想像的。其實對玉石的興趣他是後來慢慢才有的,起初李在把他帶到這條道上時,他心裡非常抵觸,他是為了追隨黑漆九節簫攝人魂魄的聲音才跟李在離開落泉鎮的,而不是一次次鋌而走險深入緬甸尋找石頭。不過隨著一次次運回的石頭「漲水」,他逐漸對這種賭博形式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興趣不單是賭石對他大腦皮層的刺激,而是高於賭博,類似於精神層面上的升華。每當尋覓到一塊上佳的石頭時,他的耳邊就會響起黑漆九節簫連綿不斷的音樂聲,那聲音強烈刺激著他的耳膜,給他的神經末梢帶來從未有過的快感。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為了簫聲而搏命天涯的,而不是為了一塊簡單的石頭。

瑪珊達鼻子里嗯了一聲,估計馬上要醒了,這讓范曉軍有點慌張。他鄙視自己昨晚面對蟒蛇時的昏厥,尤其發生在瑪珊達把他從坑裡拉上來時,這一幕讓他有些無地自容。但這種恐懼是與生俱來的,與一個人的膽量無關。蟒蛇彷彿就是他范曉軍的天敵,他的昏厥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大腦本能休克,就像老鼠見著貓一樣,渾身的骨節都鬆散了。他只能這樣安慰自己,替自己昨晚的膽怯解脫。現在遠離了蟒蛇,他的身體以及思維頓時堅硬起來,直至堅如磐石,什麼也不怕。

瑪珊達扭動了一下身子,終於醒了。

她睜開迷濛的眼睛朝四周探望,忽然發現自己正依偎在范曉軍懷裡,馬上矜持地坐直身子。

「這是什麼地方?」瑪珊達問。

「我還想問你呢!」

瑪珊達站了起來,手搭涼棚向遠處張望了一會兒,說:「不認識,估計我們迷路了。」

范曉軍的臉色變了,「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離邊境越來越遠,沒準是朝著相反的方向逃跑的?」

「有這個可能。」

范曉軍撿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朝遠處扔了過去,「看來老天爺不讓我回國啊,我準備紮根緬甸,向游漢庥學習,當森林之王。」

瑪珊達笑了,問:「看你昨晚拚命奔跑的樣子,還紮根緬甸呢,你恨不得展翅飛翔。」

「唉,別說飛翔,現在我們是插翅難飛。」

「我問你,為什麼帶上我?你能肯定我願意跟你走嗎?」瑪珊達直視著范曉軍問。

「是的,我敢肯定。」

「為什麼?」

「你不想在游漢庥那裡,看得出來你根本不愛他。是不是這樣?」

「不愛他就要冒險救你?」瑪珊達反問。

「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你自己。」

「為我自己?」

「破壞也是一種快感,而且是兒童時期的快感。」

「你還是那麼能侃,就像在落泉鎮那晚一樣。」

一聽瑪珊達說起落泉鎮,范曉軍忙問:「宋嬋,我一點都沒明白,你怎麼跟游漢庥在一起呢?」

瑪珊達垂下頭,說:「其實宋嬋只是我中國戶口上的名字,我本來就叫瑪珊達,緬甸人。」

范曉軍皺著眉頭,顯然他沒聽懂。

瑪珊達苦笑著,咧了一下嘴角,說:「唉,我的故事不像你當初在落泉鎮聽到的那麼簡單。」

「講講好嗎?」

兩個人一起坐在一塊布滿青苔的石頭上。

瑪珊達說:「我的家鄉在一個叫拿目的偏僻山村,父親去世早,母親就把我託付給我爺爺奶奶,遠嫁到泰國去了。我就是被爺爺奶奶從小撫養成人的,對了,你聽說過緬甸克揚族嗎?」

「克揚族?沒聽說過。」

「巴洞呢?」

「沒有。」

「看來你對緬甸還不是特別了解,不過,說出來你肯定知道。」瑪珊達伸出手指在脖子上划了一下。

「是不是脖子特別長的那個民族?」范曉軍問。

「猜對了。」

「你是克揚族的?」

「是。」

范曉軍歪頭觀察瑪珊達的脖子,「你的脖子很正常啊!」

「那當然。緬甸政府早就不鼓勵克揚族婦女戴銅項圈了,我母親也沒戴,只有我奶奶才是長頸,脖子上套了25個銅圈。」

范曉軍縮了一下脖子,好像誰要往他脖子上套銅圈,他斜著腦袋問:「那巴洞又是什麼意思呢?」

「克揚族人是克倫族人的一支,巴洞在撣族語中就是『長頸』的意思。」

「哦,真是一個奇怪的風俗習慣。」

「在外人看來,這些銅項圈似乎非常累贅,讓人不舒服。但是,巴洞婦女卻認為長頸就是一種美麗。人人不都喜歡長頸的天鵝嗎?戴上銅項圈就會讓她們變得像天鵝一樣高貴典雅。所以從5歲開始,她們就在脖子和四肢上套上銅圈,10歲開始便每年在頸上多加一個,一直到25歲為止。」

范曉軍又縮了一下脖子。

「其實這種風俗的由來是非常殘忍的。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緬甸有一個在民間視察民情的國王,有一天走到現在緬甸克耶邦的首府壘固時,偶遇一位貌似天仙的克揚族女子,便一見傾心。然而,他不得不離開這裡,到其他地方視察,可是又怕這女子被其他人娶走,就命令手下給她打制了幾個重重的銅項圈,使勁纏繞在她脖子上,使她的脖子拉長,這樣別的男人就不會再愛上她了。後來,在這個地區,慢慢就形成了一個風俗習慣:丈夫為了阻止別的人再愛上自己的妻子,就讓他們的妻子戴上這種銅項圈。再後來,久而久之,這些銅項圈就變成了克揚族女子的一種美好的飾物。不過,這只是個傳說而已。還有一個傳說不是這樣的:長頸龍被克揚族人視為天地萬物之父,給婦女戴上銅項圈,就是為了使自己看起來像長頸龍。還有的人則說,克揚族女人這種怪異的裝扮是為了嚇跑在森林裡遊盪覓食的飢餓的老虎,因為長頸女身上叮噹作響、閃閃發光的銅圈,會使飢餓的老虎不寒而慄,以防止她們受到老虎的襲擊。還有一種說法是,給克揚族婦女戴上了銅項圈,她們就有了明顯的標誌,就不會輕易被人販子拐賣。」

「別說脖子了,說說你!」范曉軍催促道。

瑪珊達停頓了一下,說:「說到拐賣,就已經說到我了。」

「啊?你被拐賣?」

「是的。」

「到底怎麼回事?」

「我小時候學習成績特別好,但迫於生活,13歲那年我不得不輟學,隨著爺爺奶奶開始跟著一個表演團體上台表演,我爺爺敲鑼打鼓,我和奶奶在前面跳。開始是給一些洋人表演,後來中國遊客越來越多。他們都是來看我奶奶的長脖子的,我們跳的什麼唱的什麼已經不重要了,他們只看脖子。幾年過去,在我19歲的時候,我長得越來越漂亮,加上我從小跟一個緬甸華人學漢語,我既是報幕員,又是獨唱演員,我可以把鄧麗君的歌模仿得惟妙惟肖。我成了表演團的台柱。後來,爺爺奶奶得了一種奇怪的病,相繼去世,我想到泰國找我母親去,但表演團團長不答應,說必須讓我再表演5年才能償還給我爺爺奶奶治病的錢。後來他看我越來越沒心思在台上表演,有時還在台上耍性子得罪觀眾,就失去了耐心,把我賣給了一個緬甸華人。那個人就是游漢庥的哥哥游漢碧。」

范曉軍咬牙聽著,腮幫子鼓了起來。

瑪珊達嘆了一口氣,漂亮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看得出來,她的內心沒有敘述這個故事時表現得那麼平靜。

「游漢碧根本不是人!」這幾個字瑪珊達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

范曉軍看見瑪珊達欲言又止,他希望她別說下去了,這故事不見得好聽,他不想知道得這麼仔細。瑪珊達果然沒再繼續游漢碧這個話題,「那時候我還是處女,游漢碧就把我轉賣給一個拐賣人口團伙,價錢翻了5倍。人口販子把我從緬甸帶到中國,又把價錢翻了5倍賣給了河南新蔡縣的一個光棍。我心想,中國總比緬甸好,那裡的人肯定也比游漢碧好。我不嫌棄這樁人口買賣,相反我還特別高興,為終於脫出他的魔掌而高興。哪想到,那個光棍比游漢碧還狠,還變態。我太天真了,以為這個世界除了游漢碧其他都是好人。半年後,我全身傷痕纍纍從光棍那裡逃了出來,半路上被一個好心的山西煤礦的司機帶走了。」

「後來呢?」范曉軍被瑪珊達的故事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沒想到表面看上去漂亮清純的瑪珊達人生的道路竟然如此坎坷。

「司機的家鄉是山西一個小城,他很喜歡我,要求我嫁給他。我看他人很憨厚,長得也不錯,大概也是為了感恩吧,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給我取了一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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