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三月生辰石 第五章 請監獄裡的朋友出馬

草頭灘煤礦是國家煤炭能源基地之一。

這是一個四面環山的山間壩子,水源豐富,有200個被河水沖積形成的河灘,上面長滿了青草,故稱草頭灘。同時,這裡的地下也蘊藏著15億噸褐煤。

草頭灘風景秀美,山坡上到處是扶桑花、聖誕花、鳶尾花、無花果。

實際上這裡是一座監獄。

第五中隊是個嚴管隊,專門關押刑期10年以上以及其他大隊違犯監規的犯人。走進大門口,可以看到粉刷成雪白的牆上一排醒目的黑體字:

勞改機關辦煤礦是建設長期固定的勞改場所,改造罪犯成為新人,為國家能源建設做貢獻的一項事業。在整個建設過程中要認真貫徹執行「改造第一,生產第二」的方針,把建設施工的經濟效益和改造犯人的社會效益結合起來,改造與施工一起抓,保證完成改造和生產建設的雙重任務。

下午4點,天氣有點陰沉,一列準備上班的犯人在獄警小陶的帶領下從監區大門走了出來。犯人一路嬉鬧,惹得小陶幾次訓斥他們。下井前要領取井下裝備,頭頂上的礦燈,厚重的工作服,工作帽、水靴等,還要被組長搜身,小陶則在一邊監督,一切可以製造麻煩的東西都不準帶到井下,比如打火機,比如削尖的牙刷,更別說自己製作的小刀了。

發放下井裝備的是一個近60歲的老犯,身材不高,臉部水腫,那是長期營養不足的結果。頭皮上貼著一層不長的灰發,像染髮後脫色,接近癩子。臉上的皺紋也是黑的,一道一道被歲月挖掘的溝壑,像14世紀中國小說里的木刻插圖。他已經在這裡待了12年,頭10年在井下,在瓦斯和煤塵中改造思想,兩年前由於年齡原因他從井下解放到井上。12年中,他立過三次功,一次是礦井發生瓦斯爆炸,他不顧個人安危,積極搶救井下的同改。第二次是及時向政府幹部報告了一起策劃周密的集體越獄。還有一次更不容易,他的文化考試獲得全中隊第五名。這對於一個上了歲數的人來說相當有成就感。當然,第二次立功最實惠,為此地區中級人民法院給他減了一年刑。

還有2年零23天他就可以出獄了,12年來他每天都騰出一點時間扳著指頭計算距離自由的天數,從未間斷過。

今天天氣不好,草頭灘很少有這樣陰鬱的天氣。烏雲遮日不怕,怕的是這種看不清什麼顏色的天空,氣壓很低,讓人喘不過氣。他隱隱約約感覺這種鬼天氣要發生點什麼事。

發放下井工作服時,他發現一張新面孔,這張臉略顯蒼白,跟周圍黑黢黢的犯人格格不入,顯然他是剛剛入隊的。

「新來的?」他問對方。

新犯點點頭。

「判了幾年?」

「8年。」聲音略顯靦腆。

「還有幾年?」

「3年。」

哦?不是新犯,只是剛剛調來的。

「以前在哪兒?」

「機械廠。」

怪不得!沒在井下上班的人皮膚就是白。機械廠是一些有機械加工技術的犯人,負責修理井下設備,車工、鉚工、銑床工、電工,什麼工種都有。那裡的條件比五中隊好上不知多少倍,是全體犯人嚮往的天堂。因此,機械廠的犯人平時都趾高氣揚的,從不把井下作業的犯人看在眼裡,就像外面的世界同樣看不起井下挖煤工一樣。只有一種情況,他們的囂張氣焰才能受到打擊:嚴重違犯 監規紀律,他們會被監獄管教毫不留情「下放」到五中隊來,讓他們嘗嘗暗無天日的滋味,那個時候他們才知道什麼叫仇恨。一般的情況是,下放到井下的第一天必須要他們體會一下「地道戰」,也就是說在坑道里挨一頓暴打,沒有理由,也找不出誰打的,全是黑拳。如果他跪地求饒,殘廢倒可以避免,只是今後的日子更難過,誰都看不起軟蛋;如果奮起反抗,除非你身懷絕技,否則就有可能丟了小命。當然也有全身而退的,牢頭獄霸或者獄警專門打了招呼,明眼人心知肚明,此人背景深,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眼前這個新人是什麼類型的呢?

他問:「叫什麼?」

「羅舟。」

他把礦燈等遞給羅舟,提醒說:「小心!」12年來,他看到無數傷殘甚至屍體從井下運出來,他不想看到眼前這個白皙的小夥子變成他們其中的一位。

羅舟換工作服時,他看到了一塊一塊隆起的肌肉,這是個危險的信號,他寧願看到脆弱的肋骨,因為羸弱是可以活命的,頂多挨頓揍。而發達的肌肉反而會激發一場慘烈的「群食會」。在井下,沒有人認識肌肉,只知道吃肉。

他開始為這個小夥子擔心。

犯人們下井後,小陶沒有立即離開,他攏了攏蓬亂的頭髮,走進了工作室。小陶是個20多點的年輕人,略顯消瘦。他沒有戴警帽,只穿著一身筆挺的警服。監獄礦物局規定,一般情況獄警不準戴警帽,害怕越獄犯人襲擊獄警後喬裝打扮,尤其那頂警帽,可以遮擋犯人標誌——光頭。

他問小陶:「報告陶幹事,想問你個事,那個人為什麼過來的?」

小陶說:「我也不清楚,我問了機械廠那邊,沒人說。肯定是違犯監規了唄,平白無故怎麼可能送到這兒?」

「是啊,肯定是違犯監規紀律了。」

「不過,裝麻袋(調監)沒有必要非有什麼原因,正常調動。」

「陶幹事,他是不是跟附近的女村民有什麼瓜葛,才被送到這兒來的?」他突然嘿嘿笑了起來。

小陶嚴肅地說:「別亂打聽!」

小陶坐了大約5分鐘就走了,他要等下井的犯人上來後再過來,那是大約10個小時以後的事。

老犯呆坐在椅子上,心裡總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又找不出具體原因。其實12年來他見過的蹊蹺事情太多了,他的好奇心早在入獄頭一年就徹底滿足了。唯獨今天不同。他隱隱感覺所謂「正常調動」一點不正常。

不一會兒,另一列要下井的犯人來了,他開始忙著發放下井裝備,一邊登記,一邊清點人頭,但他心裡始終惦記著羅舟。

關押在獄中的犯人如同黑夜中行走的盲人,他的觸角比正常人靈敏百倍,尤其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大牆內,犯人們的眼睛被牆壁擋住,視覺自然就萎縮了,而其他感知器官必然會加倍發達起來,用以適應千變萬化的周邊環境。人的適應力是無法用數字語言來測量的,它強到你根本無法想像的地步。

10個小時後,他知道了他的預感一點沒錯。

羅舟洗了澡,肩膀上搭著衣服,光著沒有任何傷痕的上身走了過來。沐浴後的他皮膚更加白皙,甚至有點嬌嫩。那不是鹼性巨大的肥皂洗掉的,而是他在井下壓根兒沒在第一線幹活。

羅舟是什麼來頭?第一天下井不但沒人敢動他一根汗毛,連活都沒讓他干。12年來,他第一次見到這種事。

羅舟趴在窗口,回頭見後面沒人,悄聲問:「請問這位老哥們兒,我可以每天在這兒看見你嗎?」

「我在這兒上班。」

「那就好。」他吹了一聲口哨,準備離開。

「有什麼事嗎?」老犯高聲問道,他急於想給自己的預感找到答案。

羅舟的口氣一下強硬起來,「叫什麼叫?我就是核實一下。」

媽的!調查戶口嗎?

老犯憤憤不平。

羅舟走後,他像被人抽了筋似的,雙腿無力,頹然坐在了椅子上。他強烈地預感到他媽的這小子就是沖他來的。可是12年來,他在獄中的人緣關係相當不錯,沒得罪過誰,別人也沒給他穿過小鞋。即使那次檢舉揭發越獄,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監獄裡這種事多了,如果報復,那每個犯人的腦袋早就搬家了,誰屁股上沒有屎?

他悶悶不樂,怎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10分鐘後,他的情緒稍微穩定了一些,思維也比剛才清晰。不能坐以待斃,得干點什麼。他走到放工作服的柜子側面,用力搬開柜子一角,然後從後面抽出一根一米長的鋼釺。鋼釺溜細烏黑,釺頭鋒利如刃,靜靜地散發著攝人魂魄的寒氣。它可以輕易穿透一個人的胸膛,即使羅舟那樣厚厚的胸肌也無法阻擋。

李在焦急等待的電話是那天上午9點40分左右打過來的。

「游騰開關押在草頭灘煤礦五中隊。」對方說。

「確定嗎?」李在急切地問。

「就這一個名字,沒第二個。」

「那就沒錯了!」

「他還是……」

「怎麼?」

「檔案里填寫的是緬甸籍。」

「哦,知道了。謝謝啊!」李在放下電話,眉梢立即飛揚起來,喜形於色。他知道範曉軍有救了。

真巧!恰恰在草頭灘煤礦。那是一個他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他的6年青春就是在那個鬼地方白白耗過的。當然,現在他不這麼認為,他覺得那地方到處花香飄揚,美不勝收,它是范曉軍的福地,也是他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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