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三月生辰石 第二章 為什麼不殺我?

范曉軍睡了很久,最終被強烈的陽光曬醒,不然他還可以睡下去。他感覺臉上火辣辣的,被紫外線射得生疼。他想睜開眼睛,但是不行,眼皮很重,彷彿被太陽烤軟了,搭在他的眼球上。

又躺了幾分鐘,這次好點,眼皮可以睜開一條小縫。

有幾個人頭出現在范曉軍的視線里,背景仍是太陽,所以那幾個人頭像一幅黑色的剪影圖片。

范曉軍喜歡這個畫面,他卧室的牆壁上就掛有幾幅這樣的圖片。其中有一幅是范曉軍最欣賞的,那是一個女人的裸體輪廓,就像其他圖片中的人物、建築、山巒、樹木等只呈現其深暗的輪廓形狀一樣,它沒有細部影紋層次,只有一束誇張的長髮像黑色的瀑布一樣傾瀉而下,極力壓迫著人的視覺投向圖片中心。此時,背景是什麼已無所謂了,藍天、水面、雲海、霞光都可以消失,女人的背後什麼也沒有,就是一塊白布。

看到范曉軍眼皮動了幾下,幾個「剪影」哇啦哇啦叫著散去,太陽又重新直射在臉上,他只能把眼皮再一次耷拉下去。

突然,像一道閃電擊中他一樣,他猛地驚醒了,整個大腦開始復甦:我這是在哪裡?那塊石頭呢?哥覺溫他們呢?大象呢?我是死了還是活著?如果死了,剛才見到的畫面會不會就是天堂里的影子?那應該是有顏色的啊!可見我還活著,還活著。對了!想起來了,我是跟著大象一起掉下去的。那是一個大坑,一個陷阱,有大量的沙土灌進我的脖子鼻子和嘴巴,我無法呼吸。沙土還在嗎?我試試,大力呼吸一下,嗯,沙土不在,鼻子嘴巴都很通暢,像感冒痊癒一樣通暢。剛才那幾個黑色的剪影一定就是救我出來的人,他們把我從陷阱里拉出來,然後放在這裡曬太陽。

范曉軍不想再躺下去,他想站起來,可是一陣鑽心般的疼痛襲擊了他,他不禁低聲呻吟起來。腿,對,想起來了,是腿。好像被機槍子彈擊中了,但他知道,他還活著,就像他昏迷之前想的那樣,他命大,要死早死了。

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周圍一下子陰了下來,太陽又一次被遮擋住了。

他睜開眼,看見一群緬甸人擁著一個戴著白色禮帽的男子站在他面前。范曉軍舔了舔乾涸的嘴唇,大聲說:「民……國喇……叭!」心想,我主動示好,夠有禮貌的,如果對方不領情,要殺要砍隨便。

那人笑了,聲音柔軟地回答:「你好!我懂漢語。」

他的眼睛很大很深,鼻樑筆直,個子不高,但肢體粗壯,皮膚粗糙。年齡比范曉軍大,差不多40多歲,穿戴方面除了白色的禮帽,其他地方也都是白色,白襯衣白褲子白皮鞋,跟周圍幾個穿著「布梭」的緬甸人格格不入。

范曉軍全身的肌肉鬆弛下來,那人給了他一點安全感。

他眯縫眼睛,問:「中國人?」

「不,是緬甸華人。」

「華人?」范曉軍多少有點懷疑。

在緬甸,太多人說自己是純種的華人後裔,只要你說你來自中國,他馬上能跟你攀上親戚,儘管從長相上看,他更接近於柬埔寨或者泰國人。更讓人驚異的是,他們的中國地理知識非常豐富,北到黑龍江,南到海南島,東到連雲港,西到吐魯番,大江南北都是他們的家。你說你來自遼寧,他就說他老家是藥王廟的;你說你是西安人,他就說他是三橋的;你說你是北京的,他就說他老婆是壓磨峪的。總之,他總在你周圍一個不太起眼的小地方,地名竟然如此準確。這個令人驚奇的本事很多年前就被中國廣大旅遊地點購物店鋪的負責人發揚光大並熟練使用,以「家鄉人」名義,騙取你口袋裡的人民幣。

「是的,我是華人,我祖祖輩輩都是華人,」從長相上看,似乎是,「我姓游,叫游漢庥。」

「游?游泳的游?」

「不不,是遊行的游。簡體是一樣的,但繁體不一樣,遊行的游沒有三點水,而是一個走之,畢竟要用腳嘛!正確的寫法應該是『遊』。」

范曉軍感覺對方沒有什麼敵意。

「漢是漢族的漢,庥是一個廣字,裡面一個休息的休。嘿嘿,這個字還念成休。庥,蔭也。庥庇,就是庇護的意思。」游漢庥一臉誠意,繼續嘮嘮叨叨解釋著。

「我姓范,范曉軍。」

范曉軍剛說完,腿部又是一陣抽筋,疼痛又一次襲來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大腿,上面裹著厚厚的繃帶。

游漢庥說:「放心!子彈已經取了出來,你太幸運了,只是一點皮外傷,那麼密集的子彈,硬是沒傷到骨頭,簡直是奇蹟。我想,是不是我游漢庥在庥庇你啊?哈哈哈……安心在這兒養一段就好了!」

游漢庥這句話顯得有點過分親熱,讓范曉軍感覺其中摻有很多虛假的成分,因為緬甸森林裡沒有解救,只有解放——讓你的生命徹底解放。不要奢望森林裡有什麼親人給你熬雞湯,如果這裡還有救死扶傷,那絕對有它特殊的意義。

范曉軍警覺起來,收住笑容,問:「是你們的坦克?」

「是。我以為你們是埋伏在森林裡的軍人,所以……」

「哥覺溫他們呢?」

「你是問跟你在一起的那些人?」

「對!」

「埋了。」

「埋了?」

「是的,而且是深埋。」

「深埋?什麼意思?」

「為防止其他什麼動物把他們拱出來,只能深埋。這是厚葬,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的。」

媽的!打死那麼多人他還自詡很仗義,看來這個游漢庥不是什麼好鳥,絕對不是,好人能大半夜開坦克在森林裡逛盪嗎?

范曉軍問:「那我的……」

「你的什麼?」

「我隨身帶著的……」

「是那頭大象和那塊大石頭吧?」

「對!」

「都在,完好無缺。」

范曉軍忽然想起什麼,一摸自己的衣兜,空的。

游漢庥問:「手機吧?在。」

「還有……」

「武器?」

「是。」

「也在。」

范曉軍歪著腦袋問:「你為什麼不殺我?」

游漢庥的臉色陰沉下來,剛才的和藹可親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問范曉軍:「你很希望自己被殺嗎?」

「我懂森林規則。」

他湊近范曉軍,說:「朋友,我沒必要隱瞞你,可以坦白地說,我可以隨時殺你,但不是現在。再說,殺人不是我的樂趣。看你的態度,我再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

「看我態度?我給你寫個檢討信吧!」范曉軍有點不耐煩。

游漢庥沒接他的話茬兒,說:「來吧,準備吃飯,有很多很有特色的菜,既然來了,就千萬別錯過。」

說完跟旁邊幾個緬甸人低聲嘀咕了幾句,轉身走了。

我還成貴賓了!范曉軍不解。

范曉軍躺在擔架上,由那幾個緬甸人抬著,進入一片更加稠密的森林後,太陽被繁茂的樹葉徹底遮擋住,空氣顯得涼颼颼的。吃飯的地點看來不近,趁還沒到,范曉軍可以飛快思考一下:這個游漢庥是什麼人?他到底要對自己怎樣?可以肯定,這兒是這小子的老窩,以前就聽說過,只要進入一些武裝勢力的據點,基本沒有生存的可能。那麼游漢庥為什麼不馬上做了他,還取子彈,還看他態度,還要請他吃飯?他完全可以搶去石頭,加上一頭不錯的大象,根本不給他重新睜眼的機會。這個緬甸華人是否看在他是中國人的分上顯得要仁慈一些?是否這裡有一種不成文的規矩,殺人之前必須讓你吃一頓「斷頭飯」,就像監獄處斬死刑犯前夜一樣……想到這裡,范曉軍被漸漸升起的恐懼包圍了。他無法不恐懼,面對死亡沒有誰不恐懼,再硬的漢子也不行。恐懼是人的本能,臨危不懼是英雄才能做到的,那要多高的境界啊!

他知道,他不是英雄。

吃飯的地方是個有森林風味的小木屋,大約20多個平米,全部由褐色圓木壘成。桌上有幾瓶產自雲南的「瀾滄江」牌啤酒,各式菜肴稀奇古怪,擺了一桌子。有一種菜范曉軍在雲南傣族村落吃過,是一種叫樹毛衣的冷盤,實際上它是生長在冬瓜樹榦上的苔衣,深褐色,織網似的,要幾年才能形成。范曉軍很愛吃這種菜,尤其和魚腥草拌在一起,特別爽口。但現在范曉軍沒這個胃口,別說樹毛衣,對其他幾種看上去很誘人的菜肴也沒有興趣。

游漢庥坐在范曉軍對面,身邊還坐著一位年紀輕輕的女子,穿著一襲鮮艷的「特敏」(長到踝骨的長裙),上身是緊身短衫,顯得身材優美苗條,坐在那兒不動都能透出幾分婀娜。她的臉上塗抹著一圈圈緬甸特有的黃色防晒霜——緬甸人稱之為「特納卡」的黃香楝粉。緬甸到處都有這種野生黃香楝樹,市場上鋸成一截截像柴火的木頭就是這個。緬甸人家裡都備有小石磨,專門用來磨這種樹皮,磨成粉狀再沾水擦在臉上,和檀香樹、樟木樹一樣,氣味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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