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給你一個我所能認識到的,最好的未來 媽媽的憂傷

領結婚證的那天,日子是撞來的——清早醒來,突然覺得9月9日是個好聽的日子,給我媽打電話:「我今天去領結婚證好不好?」

她還是那麼無所謂的樣子,「遲早都要領,自己看著辦吧。」

我以為,她是真的不在乎。

就這樣去了,交費,照相,填表,過程出乎意料地簡單。絳紅色結婚證拿在手裡的時候,才不到半小時的時間。然而,卻完成生命中至關重要的儀式,此後,就是一生一世。

自民政局出來,又給我媽打電話,告訴她:「媽,我結婚啦。」

她沉默幾秒鐘,然後深深嘆口氣。她說的話我一輩子記得,她說:「你終於做了別人的老婆了,媽媽心裡滋味很怪。該高興的,可是也很難過。媽媽不捨得女兒嫁人啊,媽媽希望他一輩子對你好,不會委屈你,你也不要委屈自己。媽媽希望你永遠都幸福……」

她深深嘆息,她嘆息的時候我仰起頭,午後暖洋洋的陽光里,卻有液體在眼睛裡盤旋。

我的媽媽,在別人眼裡那麼嚴厲的女人,她對我,有嚴肅的批評、語重心長的教誨、推心置腹的懇談,卻未曾有過,今天這樣軟弱的憂傷。

剛結婚的日子裡,我沒有多大的轉變。我還是以前那個沒心沒肺的女孩子,喜歡吃喝玩樂,情感真摯,生活簡單。如果不是生活空間的轉移,我或許意識不到婚姻的既成現實。然而在媽媽的心裡,或許卻是滔天的浪,呼嘯而來。

適應,需要很長的時間。

我的爸爸媽媽,在我初結婚那一年裡,史無前例地敏感脆弱。

那一年,我報考了國家公務員。填報名表的時候在「主要家庭成員」一欄我填寫了阿獃哥的名字,而爸媽名字則被寫在「主要社會關係」欄里。列印好的表格不慎被我媽看到,她帶點酸楚地說:「現在,你填家庭成員,就不需要填我和你爸的名字了。」

看我發愣,她補充:「女兒大了,嫁人了,所有權發生了轉移,現在,你是別人家的人了。」

她背轉身去,黯然神傷地走開。她離開時的樣子,就好像小女孩某些心愛的寶貝,遭遇到了莫名其妙的遺失。

從十九歲考取大學離開家鄉到二十六歲研究生畢業參加公考,我在遠離父母的城市裡生活了整整七個年頭。七年里,那是我第一次沒有把父母當作家庭成員來填寫。也是第一次,我發現,我終要面對「已婚」的事實,還有媽媽那黯然神傷的背影。

我媽說:「嫁女兒和娶媳婦是完全不一樣的心情啊!」

她這樣感嘆的時候,小姨正在為兒子的婚禮忙得焦頭爛額外加神采飛揚。我媽每次聽說關於婚禮的進展就振奮不已——是我們家娶媳婦呢。她總是這樣說。

這麼久以來,我一直是她的驕傲。她喜歡告訴別人:男女都一樣,如果當初生個兒子,倒不一定有我女兒學習好……

所以,這是她第一次用帶有濃厚「重男輕女」色彩的語言總結兩場婚禮的本質差別。她在紙上認真寫下要幫小姨採辦物品的清單,手上沾到一點點墨水,她很仔細地揉,揉到墨水痕迹不見了、皮膚髮紅了還在揉。

結婚前,每次回家,我媽總是喜歡和我一起在傍晚的海風裡散步,路過超市的時候她會很主動地問我:「你要不要買盒冰淇淋?酸奶呢?水果也不要嗎……」她喜歡為我付賬,付賬的時候她很滿足,因為我是她親親的寶貝,無人能夠取代她對我的眷顧與寵愛。

可是婚後,情況似乎發生了變化。

我、阿獃哥,還有我媽,我們一起去逛超市。阿獃哥手裡拎籃子,還要負責結賬。作為一個男人,這是他的風度與義務。我一邊收拾物品,一邊不經意轉頭,卻突然看見,我媽平靜得毫無表情的臉——或許就在不久以前,她還帶著驕傲、得意的表情,為我買下一大盒雀巢冰激凌。

我喜歡看她驕傲得意的樣子,就好像我還是那個三五歲的小女孩,而她,以慈悲的心、溫暖的呵護,把小女孩期冀著的冰激凌放進她的手中。

我終於讀懂,普天下母親的眼神,最幸福的一刻,就是小女兒歡呼雀躍著感激母親實現她們夢想的剎那——親情,以恩賜的名義,溫存地滿足著母親們小小的虛榮。

到這時,我才知道,她愛我,愛僅屬於她的那個我。在千里外的城市裡,她每天都在想念我,想念的,是只被她擁有並深深眷戀她的那個我。可是,她希望我幸福,所以不可以把這樣的愛加以表達。

也是那一年,某次我獨自回家度周末,我媽看見我很高興,雀躍著說要帶我去逛商店「買新衣服、新鞋子、各種好吃的」。臨出門的時候她彎腰穿鞋子,我低頭,卻突然看見她茂密的黑髮里,一兩根不著調的白。

我的媽媽,她老了。

我還記得,年輕時在上海讀大學的她,神采飛揚。20世紀80年代初,她穿好看的格子裙子、鑲花邊的襯衣,喝苦苦的咖啡,聽肖邦的音樂。可是現在,每次我回家,她興高采烈地去菜市場買活魚活蝦,只要是我喜歡吃的,她從來不問價錢。「回家」,對她來說,沒有比這更溫暖的詞語以及更溫暖的瞬間。

我也終於明白,那首叫作《常回家看看》的歌不過是讓我們把身體帶回家,可是靈魂上的親近卻是以細節的方式完成——原來,每個女兒的媽媽,最需要的,是女兒未曾改變的依賴。

心靈的孤獨,才是喧鬧世界裡最令人憂傷的孤獨。

說這句話時,又是六年過去,我有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他們兩個每天在我的視野中打鬧玩耍,帶來各種麻煩也帶來無限歡樂。我如此貪婪地注視著他們的成長,迫不及待地記錄,唯恐錯過一點他們的變化,唯恐忘記一段他們的稚語,唯恐一不留神的時候就已經要面對長大了的他們。

唯恐有一天,所有那些屬於一個母親的憂傷,會像藤蔓一樣緊緊捆縛住我——可是你知道的,那是我們生命中的必然,是所有失去,都從長大開始。

我終於忍不住想:將來,我的女兒,你會和一個怎樣的男孩子相愛,並願意為他披上嫁衣?我的兒子,你又會喜歡上一個怎樣的女孩子,並願意對她的未來負責?

我這樣想像著、想像著,想像你們微微的羞澀,想像你們甜蜜的笑容,想像你們也會因為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而患得患失,想像你們就是要和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一起舉案齊眉、白頭偕老……你們再不僅是我的了。

是的,是的,現在我知道了:就像書上說的那樣,當所有的愛都把人越拉越近的時候,唯有媽媽的愛會把寶貝們越推越遠——因為愛,才要送你們去更廣闊的平台上施展抱負;因為愛,才要送你們去心愛的人身邊沐浴愛情。親愛的孩子們,如今我才發現,我有多麼不舍你們,就有多麼愧對你們的外婆!

也就是在這時候,春風裡,傳來好消息——通往家鄉的動車終於快要通車!

沒有人知道,當看到這條不算太顯眼的消息時,我抑制不住地落下淚來,瞬間打濕我手中的報紙。那一刻,我的第一反應是:從此,我每個月都可以帶著孩子們回家了,回家去,看我的媽媽!

而我的叮叮還有咚咚,我和你們的爸爸當然會儘可能地給你們的愛情、婚姻、家庭以尊重與自由,但我也私心地想,願我今天一切的奔波,都能令漸漸長大的你們更加確信親情的重要——不談孝道,也不提贍養,只是想告訴你們,懂得眷顧親情的人,往往更容易幸福。

因為,親情在的地方,就是哪怕世界傾頹也仍然要執意庇護你們的那個——家。

當你們望向無垠的土地時,當你們注視寬廣的海洋時,我們正在以新的方式滋養這個世界——只是一捧灰,但那是我們對這世界最後的奉獻。要知道,每一個有意義的生命,都不會因死亡而永遠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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