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厚重的西宮門在禁軍士兵們的推動下緩緩打開。
站在宮門外三五成群閑聊的大臣們整了整官袍官帽,挺直了身軀,按品階排成文武兩隊,然後便在值日小黃門的引領下,邁著四平八穩的官步,昂然走進了宮門,準備開始新一天的早朝。
這時忽聽後面急促的馬蹄聲,眾臣回頭愕然望去,卻見一輛馬車風風火火從宮外御街上奔來,馬車駛到西宮門前的廣場上便停下了,一名穿著二品官服的年輕官員衣冠不整的從馬車上跳下,撒腿追著群臣入宮的隊伍。
「哎,等會兒,等會兒!你們別走那麼快呀……」年輕官員邊跑邊喊,絲毫不顧為官的禮儀,甚至顯得有點兒氣急敗壞。
眾臣定睛望去,嗬!方大人?他不是在家休「產假」么?怎麼今兒跑來上朝了?莫非朝中又要出什麼大事?
十幾名與方錚有過爭執宿怨的言官們眼皮子不約而同的跳了跳。
自上次方錚在金殿之上痛揍御史台中丞鄭儒,而皇上絲毫不加怪罪,反而令鄭儒辭官致仕之後,言官們忽然變得聰明起來,非常識趣的開始夾著尾巴做人,很少再出現那種為了一點雞毛蒜皮小事而去參劾大臣的事情了。
同時,眾臣心中對方錚所受聖眷的程度也有了更深一步的認識。鄭儒乃兩朝元老,在朝中德高望重,卻只因為得罪了方錚,皇上便令鄭儒致仕,——到底是昔日交情深厚的同窗,兩人簡直好到快合穿一條褲子了。
方錚這人……怎麼說呢,他現在就是朝堂上的二大爺,誰都不敢得罪,哪怕他每天側著身子橫著走,也沒人再敢不識趣的參劾他橫行霸道了。
言官們當然都是自認正義凜然的清流,可是……清流也要當官兒呀,得罪那位二大爺,這官兒還當不當了?言官們很糾結,對方錚也是又懼又怕,此事之後,沒誰敢那麼不開眼得罪他了。
今日方錚急急忙忙跑來上早朝,言官們心裡又開始犯了嘀咕,咱們沒惹他了,這傢伙該不會想主動惹咱們吧?今日他意外出現,莫非想扳了朝中所有言官?以方大人那令人捉摸不透的性子來說,這不是不可能的事兒……
方錚為官好幾年,在朝堂中也頗有幾位相得的官員與他交情頗善,見方錚風風火火跑進了隊伍,各官員無論喜歡他還是討厭他,都紛紛與他拱手打招呼。
「方大人日夜操勞國事,今日還不辭勞苦上朝,實在是辛苦了。」
眾臣紛紛點頭附和。
方錚撇嘴笑道:「什麼操勞國事呀,我照顧家裡倆大肚婆太累了,睡過了頭,呵呵,抱歉,抱歉。」
眾人:「……」
給你個台階不知道順著上,活該你與滿朝文武沒共同語言。
方錚喘著粗氣,又一個個的還禮,接著便摟住了魏承德的肩膀,笑道:「魏大人,呵呵,老當益壯啊,天天沉醉在鳳仙姑娘的溫柔鄉,還起得這麼早上朝,實在令下官佩服不已……」
魏承德氣得鬍子一翹,原本想與方錚談笑幾句的,這時卻把老臉一板,狠狠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方錚嘿嘿一笑,與武將隊伍中面色沉靜的馮仇刀交換了個眼神。
早朝依然是老套的磕頭,山呼萬歲,然後眾愛卿平身。
胖子坐在龍椅上,神色頗有些鬱卒陰沉。
無論誰知道敵人的刀劍就快指到自己鼻尖時,心情都好不到哪兒去的。
胖子當上皇帝,本也是情勢所逼,那時與太子相鬥,若不爭這皇位,便是死路一條,幸好,胖子爭到了。
可他的本質其實仍只是個有些懦弱,膽小,待人過於寬和的濫好人,這便註定了他在位期間不太可能去做那開疆闢土的有為帝王,只能戰戰兢兢的維持現狀,做個無功亦無過的守成之君。
可昨日方錚進宮,將北方的軍報給他看過之後,胖子頓時清楚,眼下的情勢,恐怕做個守成之君都不成了,消滅國師和小可汗之後,默啜必然會撕毀與華朝的同盟之約,悍然犯華朝之境,以突厥百餘年來的做派來說,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了。
身為這個龐大國家的統治者,胖子將如何決斷?舉傾國之兵與之一戰,或是派使者結好默啜,換一息殘喘?
胖子很為難。
「眾愛卿先不忙奏本,朕有一事想與眾愛卿商議。」
胖子頓了頓,望著眾大臣,緩緩道:「昨日北方軍報,突厥兩位可汗決戰黑沙城外,骨祿咄可汗戰死,默啜大勝,如今已將骨祿咄殘部逼至幽州之外,草原即將被默啜統一……」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能位列臣班的大臣,自然都不是簡單人物,胖子的話還沒說完,他們馬上便意識到,華朝的禍事來了。
默啜統一了草原,他的下一步會做什麼,這還用問嗎?
一時間,群臣議論紛紛,金殿內響起一片悄然的竊語聲,嗡嗡不絕。
胖子看著這些平日總將忠君愛國掛在嘴邊上的大臣們,不由輕輕嘆息。
國難即至,這些「忠君愛國」之人,莫非連一個出來拿主意,提建議的人都沒有嗎?
習慣性的望向靠近殿門大柱旁邊的方錚,卻見他打著呵欠,依然一副沒睡醒的模樣,腦袋一點一點的,不知道的以為他在思考國事,知道的當然明白,這傢伙又開始打瞌睡了。
看著方錚憊懶的模樣,胖子不由苦笑。
「皇上,老臣有話說。」
蒼老的聲音令金殿的竊語凝固,大家紛紛將目光投向金殿正中,卻見禮部右侍郎林騰顫巍巍站出班來,老頭兒七十多歲,乃實實在在的兩朝元老,一直以道德文章標榜於世,為人頗有些酸才,可能力卻很一般。
胖子見終於有個出來說話的了,頓時一喜,急忙道:「林愛卿有話儘管說來。」
林騰搖頭晃腦好一陣子,又聲嘶力竭的咳嗽了幾聲,驚醒了靠著柱子打瞌睡的方錚,方錚翹首往前瞄了一眼,不由搖頭,低聲嘀咕道:「這老頭兒,快進棺材了,怎麼還不告老還鄉?當這破官兒就這麼有意思嗎?年紀老成這樣卻死占著位子不肯撒手,覺悟還是沒我高啊……」
林騰使勁咳了一會兒,這才嘶啞著嗓子道:「皇上,老臣以為,突厥默啜可汗統一草原後,必會南下侵我華朝,可是,我華朝剛歷幾場內鬥,無論是國庫銀兩,軍械補備,軍士人數,糧草輜重等等,皆遠遠不夠再打一場大仗了,皇上,老臣以為,應速派使者遠赴草原,攜錢財珠寶若干,以交默啜可汗歡心,使其礙於曾與我華朝簽下永不侵犯的盟約,打消其南下犯境的念頭,如此,則可保我華朝百姓和社稷之平安,不致受那刀兵之災……」
這一番看似堂堂正正的謀國之語,頓時引來不少膽小大臣們的附和,眾人紛紛點頭贊道:「林大人此言大善,此時委實不是與突厥交戰之時……」
「突厥人兵鋒銳不可當,與其硬斗,實是不利啊!」
「臣附議林大人所言!」
頓時大殿內黑壓壓的跪了一地,齊聲道:「臣等,皆附議林大人所言!」
只有少數一些耿直的大臣和所有的武將皆直挺挺的站著,臉上滿是怒意。
胖子失神的看著滿堂跪著的大臣,見以禮部尚書楊篤清為首,還有戶部尚書杜松君,以及六部中的大部分官員都跪著,胖子心中頓時失望無比。
這……就是父皇留給我的肱骨之臣么?突厥人還沒開始打,他們竟一個個都怕了,此情此景,與幾年前突厥人打來時多麼的相似,胖子記得當時也是在這金鑾殿上,滿朝大臣跪了一大半,皆言求和,父皇氣得臉色發青,卻仍拿這些人毫無辦法,畢竟他們嘴上說的理由,一個比一個更大義凜然,似乎起兵打仗便是暴君行徑,便會給天下臣民留下一個窮兵黷武的印象……
胖子看著滿殿的大臣,眼中不由浮起幾分悲涼之意,就算獻上財物後,突厥人退兵了,可這樣的退兵能保幾年?更何況華朝自古以天朝上國自居,若向侵略者獻上財物,自己堂堂一國之君的尊嚴何存?天下臣民又將如何看待自己?今日歷史彷彿走過了一個輪迴,又重演了當年的一幕,面對滿朝休戰之聲,胖子感到一陣無力。
唯有兵部尚書魏承德冷冷哼了一聲,鄙夷的掃了一眼滿地跪著的大臣們,濃眉一掀,昂然道:「皇上,老臣……」
「漢奸!走狗!賣國賊!人人得而誅之!」
議論紛紛的朝堂上,非常突兀的傳來一道激憤的聲音。
群臣一楞,接著馬上便知道,不用看,這一定是方大人有話說了。
胖子見方錚開口,神色不由一喜,他忽然感到自己比父皇幸運,當年的朝堂上,滿朝皆言不可戰,卻無一人出來反駁,輪到自己當皇帝,幸運的是,自己有方錚這個臣子和好友,他總能在任何時候與自己的想法保持一致,這才是真正的知己良朋啊。
在群臣愕然的目光注視下,靠著大柱子打瞌睡的方錚再也睡不下去了,他氣急敗壞的推開站在他身前的大臣,嘴裡嚷嚷道:「閃開,閃開!該我發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