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外,黃煙漫天,春意盎然的江南之地,竟充斥著令人顫慄的殺伐之氣。
滾滾黃塵之中,三路大軍的包圍之勢越縮越緊,盾手擋在最前,排成整齊的方陣,踏過城外的草地,丘陵和官道,將太子叛軍一步步驅趕到北城門外的護城河邊。
整齊劃一的腳步,夾雜著鎧甲鐵葉摩擦的聲音,如同死神臨近的腳步,令叛軍士兵們面無人色,背靠著背一步步往後退縮著。沒人說話,也沒人勸降,傳入耳膜的,只有令人心驚膽寒的腳步聲,金鐵有節奏的輕碰著盾牌,發出叮噹的響聲,彷彿在為他們這群窮途末路的叛軍敲響了喪鐘。
這不是兩軍交戰,這是單方面的圍剿,兵力相差懸殊,士氣更是天差地別,叛軍士兵們覺得此刻自己就是一群毫無抵擋力的綿羊,被近十萬的牧羊人驅趕著,他們根本無從抵抗,哪怕對方要驅趕自己進屠宰場,他們也只能乖乖的任由驅使。兩軍交鋒是要憑實力的,目前而言,他們根本沒有實力,他們甚至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
「我降了!」
最外圍的叛軍士兵們終於承受不住這巨大的無形壓力,率先扔下了武器,雙腿跪在地上,戰戰兢兢的匍匐在塵土之中。他們不怕死,但更渴望生存。
有人帶頭,頓時叛軍士兵一陣騷動,如同瘟疫一般,迅速傳染了整個叛軍陣營。連領兵的將領都扔下武器,無謂的反抗是愚蠢的,誰都明白這個道理,能活著,當然還是活著的好。
包圍圈仍在縮小,盾牌後一雙雙陰冷寒森的眸子,冰冷的注視著這群可憐又可恨的綿羊,當這群叛軍在神烈山下大肆屠殺自己的袍澤之時,當他們心懷歹毒,妄圖偷襲山頂的皇上之時,他們可曾想過,風水輪流轉,當日便轉回來了。
三路大軍踏著整齊步子,三面豎起的盾牌如同三道不可逾越的銅牆鐵壁,正一步步將叛軍逼至城牆之下。
手執盾牌的士兵們看都沒看匍匐在地上投降的叛軍,大步跨過他們的身軀,隊伍依舊整齊的向前逼近。盾牌之後,一聲聲凄厲的慘叫傳出,投降的叛軍被盾牌後的長矛毫不留情的戮殺殆盡,沒留一個活口。
皇上有旨,務必全殲叛軍,「全殲」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能讓叛軍有一個能喘氣的,無論他們投不投降,結局都一樣。
這道聖旨不是殘忍嗜血,也不是昏庸無道,任誰做皇帝,都不會任這一萬叛軍活下去,既然他們敢挑戰皇權,就必須要承受失敗的代價,這個代價就是生命。更何況皇上來日無多,他要給新皇留下一座沒有隱患,生機盎然的錦繡江山,不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這一萬叛軍必須得死。
這場單方面的屠殺進行得很快,一矛刺下去,然後接著往前走,踏著一路鮮血,不費吹灰之力的收割人命,包圍圈已經縮小到一個非常狹窄的範圍,叛軍的身後,便是又深又急的護城河,三面皆敵,一面背水,這是兵法之中最為忌諱的死路。
叛軍士兵們集中在死路上,掙扎推搡,如同身臨屠宰場的牲畜,無助而恐懼。
將叛軍擠到一個異常狹小的範圍後,三路大軍進逼的腳步忽然停住不動,隨著將領喝聲,盾牌一齊頓在地上,發出整齊的鏗鏘聲,令人不由心頭一顫。
然後兩軍便陷入了沉默,叛軍士兵們不知對方為何會忽然停下來,紛紛驚疑不定的互相對望,又滿臉驚懼的望著包圍他們的敵軍,眾人神情非常不知所措。
太子仍獃獃的站立不動,他兩眼直楞楞的盯著前方,眼中的神采已完全消失,像只被人提在手裡的木偶一般,他木然轉過身子,跨步登上了代表著他最後榮耀的金色御輦。
御輦內,思思表情僵硬,懷抱著琵琶,不知在想著什麼,見太子掀簾而入,她神色複雜的看著太子,良久,開口沙啞地問道:「殿下,情勢不可挽回了么?」
太子怔忪著點頭,目光一片空洞。
思思輕嘆一聲,放下了手中的琵琶,跪在御輦內溫暖軟和的熊皮上,深深向太子磕了一個頭,「殿下,思思有幸服侍您一場,終究還是緣分太薄,殿下請受思思一拜。」
太子深深望著思思,空洞的目光終於有了些許溫暖,他慘然一笑,嘶啞道:「思思,孤窮途末路之時,只有你對孤不離不棄,孤此生與你相識,何其幸也。」
思思垂頭,美目落下淚來,幽幽嘆了口氣,伸手取過車輦內的一方漆盒,打開漆盒,裡面赫然裝著一壺美酒。
思思將酒斟滿,雙手奉給太子,然後向太子送上一個凄美的微笑。
「殿下不是最喜歡聽思思彈琵琶么?思思為殿下再彈最後一曲,可好?」
太子怔怔望著思思,半晌,終於點了點頭,仰頭將手中的美酒一飲而盡,臉上已恢複了他平日里常見的儒雅溫文的笑容。
「思思的琵琶曲子,孤是最喜歡聽的,你且為孤彈來。」
於是,叛軍陣營內,忽然傳出時而悠揚,時而激烈的琵琶聲,緩時如春風拂面,急時如驟雨傾盆,曲聲在兩軍陣前傳揚開來,金鐵交戈,平添幾分殺伐之氣。
太子坐於車轅之上,一手持杯,一手持壺,目光注視著護城河邊兩排綠意盎然的垂柳,忽然明悟般笑了:「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興亡,勝敗,不過如此。」
再飲一杯,太子長長舒了口氣,笑道:「今日方知,原來酒也可以這般美味的。」
思思垂頭撥弄琵琶,美目闔上的瞬間,兩行珠淚不覺流滿臉龐。
絕境之中,太子應和著悠揚激越的琵琶,坐在車轅上擊掌而笑,如同末日里在最後的盛宴上狂歌。
一曲終畢,當琵琶的尾音還在城牆之下回蕩,遠處傳來鳴金之聲,北面的包圍圈悄然讓開一道兩丈寬的口子,不多時,金瓜節杖,儀鑾武士開道,六馬御車,龍輦大駕隨後,一行人穿過包圍圈,徑自來到兩軍陣前停住。
皇上鑾駕已至。
掀開龍輦上的珠簾,皇上微顫顫走出龍輦,年已老邁的他,倔強的挺直著腰板,威嚴的掃視著面前這群神色驚懼的叛軍,良久,皇上沉聲喝道:「叫太子出來答話。」
半柱香的時辰過去,叛軍士兵讓開一條口子,太子憔悴的身影出現在兩軍陣前,與皇上遙遙相對。
父子分別不過一日,可身份立場卻遠隔天涯。今日之前,太子還是那個恭謹守禮,溫文儒雅的太子,今日相見,卻如同剝去了十年來苦心偽裝的外殼,彼此坦誠對視,心痛,但是無奈。如果可以選擇,皇上情願這場父慈子孝的戲一直演下去,演到他含笑閉目的那天為止。
「兒臣拜見父皇。」迎著兩軍將士複雜的目光,太子神色平靜,款款下拜。
皇上望著跪在地上面無表情的太子,長長嘆了口氣,神態之間愈顯老邁蒼涼。
「何至於斯,太子,何至於斯啊!」皇上流下渾濁的老淚。
「因為兒臣想當皇帝。」時至此時,太子也不必再掩藏野心,直截了當的道。
「你既為儲君,這皇帝的位子遲早都是你的,難道你連這點時間都等不起嗎?」
太子英俊的臉上掠過一抹嘲諷的笑容。
「兒臣本來等得起的,兒臣等了十年,何妨再等十年?若非父皇執意易儲,再長的時間兒臣都等得起。」
「那是因為你包藏禍心!你暗中把持神策軍,在潘文遠叛亂時按兵不動,妄圖漁翁得利,事敗之後又害死神策軍大將劉長生,湮滅證據,死無對證,朕怎能容得你這樣的野心勃勃之輩坐了江山?」皇上頓腳怒道。
太子臉上的嘲諷之色愈深:「如此說來,這皇帝位子仍不是我的,我為何不能爭一爭?」
「你……你這孽畜!」皇上氣極,開始劇烈咳嗽。
遠遠的,城樓上傳來方錚的大喊聲:「皇上,別跟他廢話,傷了身子,下旨殲滅叛軍吧!」
太子回頭,淡淡瞥了一眼城樓,冷笑道:「父皇,兒臣此舉亦是迫不得已,兒臣實不忍見朝綱繼續敗壞,朝堂一片烏煙瘴氣。」
「朕執掌的天下,朝綱何來敗壞?」
「父皇,您近年來大肆重用少年臣子,打壓老臣,而重用的臣子之中,卑鄙奸詐如方錚之輩者甚多,導致朝綱崩壞,政務不暢,臣子和百姓們都在私下議論,說您年老昏庸,於國無益,有禍國之嫌……」
城樓上,方錚瞋目裂眥,高舉一把不知從何處尋來的菜刀,抬腿便欲從高聳的城牆上跳下去,跟太子拚命,嘴裡還怒聲大叫著:「我殺了你這混蛋!說老子卑鄙奸詐,老子哪裡卑鄙奸詐了……」
溫森和眾侍衛滿頭冷汗抱著方錚:「大人,冷靜!千萬要冷靜,不可衝動啊!」
「嗖!」人沒跳下去,菜刀卻被方錚狠狠扔了出去。
「啊——」
城牆下,無辜的叛軍士兵中刀。
「……」
「父皇,兒臣不想這大好江山落在那些奸人之手,去年潘文遠謀反,他打出『親賢臣,遠小人,清君側』的旗號,兒臣雖不認同他的行為,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