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合肥尖沙咀

我很喜歡王家衛的《東邪西毒》,那部電影里有我看過的最美的張曼玉,我把進度條從結尾反覆地往前拉,從張曼玉倚窗望著兒子的背影,她的兒子在海水中玩耍,她愛的男人張國榮在沙漠的那一邊,愛她的男人梁家輝在她身後削梨。

那一刻萬籟俱寂,配樂響起,琵琶弦歷歷而動,簫聲嗚咽。

張曼玉說:「我最好的時候,沒有跟喜歡的人在一起。」

很多年後我當了作家富豪榜的榜首,但我一生中最好的時候是在合肥度過的,那時我的夢想是當一個古惑仔。

小時候我是一個沉悶的小孩,我爹一直叫我「書獃子」,私下裡我覺得自己蠻聰明,卻不知道怎麼證明給他看,夜深人靜的時候老爹把書獃子放在窗前的書桌上自習,自己看電視去了。他信任書獃子,因為「書獃子」就是這麼一種東西,你叫他看書他就會照做,你給他支筆他就會寫字,你給他講妖魔鬼怪他就會相信。

但我爹的「書獃子」只會思考關於妖魔鬼怪的事。我那時只需每晚看半個小時書就能維持成績,剩下的時間我默默地對著窗外的黑暗,思考是否有妖魔鬼怪在那裡徜徉,好像隔著一扇窗外面就是太古洪荒天地玄黃。

不靠譜的事情想的太多,但在行動力上卻是個矮子。那時候我是個穿一身藍布學生裝、平生沒打過什麼架、成績在班裡倒數1/3、下垂眼角傻了吧唧的傢伙而我的班長則是一個穿著一身皮夾克、書包裡帶一把一尺長藏刀、成績在班裡排前十、四周學校兄弟有矛盾都賣他一個面子的英俊小生,我跟班長之間的差距真是令我可以仰頭仰到斷脖子。我就是在這種牲口的光環籠罩下長大的,他施加在我精神上的壓力之重簡直是一頭大象。

我內心裡非常嚮往去當一個班長那樣的古惑仔,但家裡對我的要求是看到打架要繞著走。

我最喜歡的漫畫是《俠探寒羽良》但是班主任說它是一部色情漫畫,北條司的畫風直到現在還在影響我,讓我相信姑娘腰細腿長是第一重要的。

我最喜歡的影星是周潤發,後來我去買了很貴的Burberry風衣,模仿發哥在《英雄本色》里的造型。

但你們見過港片中經常出現用來烘托主角的眼鏡仔么?如果不記得就去重溫周星馳的《逃學威龍》,我就是那樣的一枚眼鏡仔。

因為班長、寒羽良和周潤發的緣故,一度在我窗外飛舞的妖魔鬼怪都呼風吸雲手持雙槍。

擁有這樣美好想像力的眼鏡仔還是眼鏡仔,他距離他所夢想的一切太遙遠了。

高中時我去了合肥的尖沙咀。

真實的尖沙咀在香港九龍,如今是繁華的購物區,當年是小混混們闖蕩的地盤。我去過香港很多次但沒有一次去過真實的尖沙咀。不過在當年合肥少年的想像中,尖沙咀就是一片新時代的江湖,那是一片試煉場,將來想做大事的都得在尖沙咀混過。

所以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尖沙咀,因為城中的少年們渴望一片江湖。合肥的尖沙咀叫城隍廟,準確一點的名稱是,城隍廟小商品批發市場。

我的母校是合肥八中,合肥八中就在城隍廟對面。

我在合肥八中讀書的時候,它還不是重點中學。它現在號稱總理母校,那時候卻透著幾分江湖之氣。混世的同學們下午放學出門得長眼色,前門後門地張望,免得有人在門外尋仇。如果己方人數不夠而發生了遭遇戰,十有八九要吃虧。不過尋仇的也得回家吃晚飯,所以偶爾路過操場看見某兄弟咬著草根看太陽落山,不用問你也知道是前後門各有幾個兄弟看住了,秋風殘陽,很是蕭索。

想要混得好就得有幾個好兄弟,我的好兄弟姓唐。

如今唐兄弟發達了,在杭州做手套外貿,手下頗有幾家廠子,我的皮手套都是在他那裡訂做。唐大哥說他的廠里永遠留著我的手模,只要甩個電話過去說個顏色皮質,無論是紐西蘭的鹿皮還是模里西斯的黑牛皮,要黑的唐老闆給你做黑的,要綠的做綠的,沒那顏色了也好辦,唐老闆說了:「咱哪年不進個幾十萬英尺的皮子呀?要啥顏色,叫紐西蘭農民給你染!」於是不幾日就有一雙合手的手套寄到宅門前,材質款型說是都不亞於Zegna。

而在那個時候唐兄弟最渴望的是一輛山地車,二手也罷,這樣他會顯得酷一些,可以泡上班裡他最看好的妹子。

唐兄弟報道第一天這麼自我介紹:「我姓唐,唐太宗的唐。」我被他唐宗宋祖的風姿震撼了。

開學第一學期我成績排名第二,唐兄弟排名第三,唐兄弟被我的學習成績震撼了,從此我們決心一起混江湖。

後來我看台灣版的《福星小子》,裡面二號男主面堂終大郎被翻譯作唐太宗,我忽然發現唐兄弟和面堂同學其實頗有相似度,所以下文我們不妨稱之為面堂兄。

面堂兄教導我說人生里幾件事是最重要的,第一當然是一個漂亮的妹子,第二是一輛山地車,第三是馳聘江湖做一番前無古人的事業。

這個排列順序千萬錯不得,第一者是必須有的,沒有人生便會很多不幸福;第二者是達到第一者的手段;第三則是一個點綴,當你擁有了山地車和漂亮妹子之後,若不馳聘江湖,怎能讓世人知道你的風光?

但我不是出於這個原因而立志當個壞小孩的,我是因為覺得面堂兄比我有魅力,所以準備和面堂兄好好學習一個男人的魅力之道。

至於班裡那些早慧的妹子們,我還沒有在其中任何一人的長髮上空虛地繫上「我家」的標籤。面堂兄在我高三軍訓的時候,某次飯後散步時忽然說,兄弟我覺得你這幾日看蒙了,有慧氣,以你現在的資質,可以為你找個妹子了。

原來我高中三年中,足有兩年半的時間,資質都不夠找妹子的,即便是我最要好的面堂兄也只能為我惋惜。

但面堂兄的感情也未必有多麼順遂,如今回憶起來,我能記住的都是當年課桌間 和面堂兄打王八拳的妹子,記得面堂兄喜歡的那個,記得面堂兄假裝喜歡的那個,記得一個總穿大一號高跟鞋小跑起來踢踢踏踏好比大河之舞的,還記得一個總穿粉紅色襯衫膝上半尺小黑裙,露著一雙少女型長腿,卻不合時宜的穿了雙塑料涼鞋的。

所以面堂兄許諾的妹子也並未出現在我的生活里,每天下課後,依然是我和面堂兄騎著車在街頭並行,交流我們從雜誌上看來的,外面的世界。

面堂兄在高二那年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山地車,雖然是二手的,但總算是良好人生的開端,既然漂亮妹子暫時不可得,便只有先行闖蕩江湖做一番事業。

闖蕩江湖就要追隨大佬,這是亘古不變的法則。這就好比陳浩南想出頭,光靠立志是不夠的,還得有B哥賞識他的志氣。

學校里有個混的很開的兄弟,我們姑且稱他為竿哥好了,因為他既高且瘦,渾似一條竹竿。在我們還穿校服和運動鞋的時候,竿哥已經穿上了修身西裝和尖頭皮鞋,夏天的時候還有一副雷朋墨鏡插在西裝內的口袋裡,但通常不戴,以免被班主任以「流氓裝束」為名沒收。

和竿哥對視始終是很可怕的經驗,他的臉瘦得見骨,眼睛卻極亮,看你的時候目光焦點緩緩地從下面翻上來,散漫了很久之後才凝聚在你臉上。

人家都說竿哥那種看人的方法是真正大佬看人的方法,你值得他認真看一眼,他才認真看你一眼。所以你若是被竿哥的眼神嚇到了,那是好事,這說明竿哥覺得你還行。

很多人都說竿哥之所以混的開是因為有背景,竿哥的哥哥在城隍廟是排前三的老大,誰得罪了竿哥,在附近的街面上只有死路一條。委實說我和面堂兄只見得竿哥目光如電,卻很少見過竿哥的威武,因為成績不好,班主任經常當著眾人將他劈頭蓋臉地臭罵,也不見班主任橫死街頭。

唯有一次讓我見識到竿哥所在的江湖。那天我跟竿哥在明教寺前有過,那座寺廟在三國時候曾是曹操教習弩箭的地方,又名教弩台,是有尚武之風的古迹,街面兩側擺滿了小攤,我和竿哥側身而過,梧桐葉飛旋著在我們身邊落下,如今想起來那是個肅殺的秋天。我有意無意地問起竿哥關於城隍廟裡的事情,竿哥說話不多,只是糾纏於即將到來的期中考試。這時後面一條身影疾步而來,一個高過我一頭、比竿哥寬出一掌的男孩一拍竿哥的肩膀,問說你是不是誰誰,竿哥下意識的回答說是,隨即就是一掌狠狠地抽在竿哥的臉側,對方冷冷地丟下一句話說讓你記住,隨即颯沓如流星地消失在前方。那一刻對我而言真是電光石火,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覺竿哥捂著臉吐出一大口鮮血和兩枚斷牙,整張臉一直從下頜一直腫到眼角。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扇耳光能把人打成那樣,第一次親眼見到鮮紅的血從人嘴裡噴薄而出,我嚇傻了,竟然說出了讓我事後覺得一生英明喪盡的話來,我說,那是誰?我帶你去找老師!

竿哥未流露出「傻逼啊道上的事情你報警管屁用」的表情,而是問我要了手帕,擦盡了嘴角的血跡,淡淡地說,沒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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