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折 返 第二節 替 換

「呂根曼先生,如果我沒有猜錯,那柄刀應該是鎌倉末期正宗流的作品了。」

「那麼,?你是怎麼知道答案的呢,年輕人?」

「喂,我說奧魯,你看過正宗流的刀么?我是說,親眼見過?」

「嘿,文澤爾,你終於也對東洋冷兵器感興趣了么??哈,我說呢,你請我吃魚生,不就是最好的證明么?」,奧魯用牙籤挑起一隻精緻的握壽司。

星期二中午休息時間,局子外的日本料理店裡。

實際上,那天基爾副部長並沒有再來巡過班,奧魯在我走後不久就溜號了。奧魯的記性雖然不太好,但總算還記得我欠下的魚生——甚至額外地加上了握壽司和黑輪(作者註:即傳統的日式雜煮,採用各式不同的食材,以燉煮的方式調理出獨特的風味。西方人一般不太在意東方菜式的搭配——這也直接導致了握壽司、黑輪加魚生的絕妙組合):在本周五首發日就買下《紙莎草上的雪(See auf dem Papyrus)》(作者按:有些類似阿加莎小姐的那本《死亡終局》,這本德文偵探小說主要講的是公元前兩千二百多年在尼羅河三角洲發生的一起謀殺案)的計畫,也因此順延至發薪日之後了。

「也算是吧?,好了,說說看。」,我給奧魯倒上了一小杯清酒。

「我可不是在朗林根區的冷兵器博物館裡看到的?」,奧魯抿了一口酒,「阿富汗的彎刀、穆斯林的腕刀、伊朗的蛇形劍??嗨,那地方的東西幾百年都沒有換過了。」

我們的奧魯先生又開始炫耀自己的愛好了。

「別走題了,奧魯,我們還是從東歐回到東洋吧?」,我也抿了口酒——大概是為了羅密歐的案子,今天下午各分局的領導們都去總局開會了。所以,就算在這裡多享受一下東洋情調也無所謂。

「?好的好的,你這個沒有耐心的傢伙。嗯?我好像跟你提到過,前年他們組團去倫敦參觀的時候——我肯定說過的,他們帶上燒烤架去了泰晤士河畔,我卻帶上照相機去了大英博物館。」

「哈,你這個不會享受的傢伙。」

「?沒那回事兒——你沒看過那柄刀,當然就不會知道,什麼才配稱得上是『享受』。」

我不覺又想起呂根曼家刀室里,那把沒有刀鞘的古刀來。

「那把刀並不長,刀裝上也沒有什麼出彩的地方——無非是赤銅製的柄上用上布目象嵌的手法,『頭』和『緣』上刻有玄武獸和一些梵文的小字:目貫上的『際端銘』也是梵文的——你知道的,那些我可是一點都不懂。不過,猜也能猜到,該是一些東方神明的名號?」,奧魯在魚生上抹了一些青芥末,一口就吞了下去——大概是覺得辣,他轉身又叫了一瓶清酒。

他在描述中用上了不少的專業辭彙(這類詞的普遍特點就是發音奇特,比方「際端銘」

讀作Kibatamei,而「目貫」則是Menuki),即使我先前看過那本《刀劍要覽》,也要想半天才能理解他想要表達的意思。

「?木瓜形的刀鐔上還包上了銀質的覆輪。我敢打賭,外行們一定只知道對著這些製作花哨的小玩意兒驚嘆——即使那精緻刀柄僅駁接上一塊生鏽的鐵片也一樣??文澤爾,你當然知道,那些都只是附加的:真正該讓人感到驚嘆的,對於一把刀而言,永遠都只是刃而已。」

「哈,沒見識的人一看到大馬士革戰術刀上層層疊疊的波紋就得嘖嘖稱奇了:他們真該去看看那把『正宗』——說它是『藝術品』都是褻瀆呢?,那完全應該被稱作是『奇蹟』的嘿,這世上竟有那麼多不懂欣賞的蠢傢伙?」

在酒精和愛好的雙重作用之下,奧魯似乎是越來越興奮了:

「那把刀的刃文是立體的,看上去就如同跳躍的銀灰色火焰一般;火焰之間的層次豐富且細膩:當你改變視角的時候,甚至會發現火焰真在那裡燃燒著呢?橫手和鎬筋,棟和鋩子之間的曲度、角度、結合?都堪稱『完美』。不過,那其實也算不上什麼,很多刀匠都能做到那種程度的——文澤爾,你知道正宗流的刀最獨特的地方是什麼么?」,奧魯喝乾了杯中的酒,很有些得意地問我。

「照《刀劍要覽》上說的,應該是有兩點——一是你剛剛描述的『皆燒』刃文,二是稱作『米糠肌』的地肌紋。」

「嗨,你說的一點兒沒錯!可惜那書上並沒有配上一張彩照——你雖然說對了,卻並不知道那些都是什麼樣兒的,不是么?」,奧魯又給自己倒上了一杯酒,也幫我把酒杯加滿了。

這瓶酒眼看也將盡了——我不得不悄悄地給站在那邊的侍應小姐打了個手勢,表示「我們不再要酒了」:無論如何,我們下午也還是要去辦公室坐一下的——送喝醉的奧魯回他在豪澤區的骯髒公寓,這樣的經歷我可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侍應小姐心領神會地退下了。

「嗯,你可以看看這個——喏,這一期送的海報恰巧就是那柄著名的『觀世正宗』的寫真?地肌紋什麼的,說也說不清楚,最好還是直接看。」

奧魯拿起身邊那本剛買的《刀劍美術》,將中間加贈的海報遞給我:

「如果可能?」,奧魯又抿了口酒,「最好還是去東京國立博物館看上一眼。要知道,這些國寶級別的東西,在這世上可都是獨一無二的——絕對值得上機票錢!」

我拿過那張海報——料理店裡的光線相當好,這幾張寫真攝得也十分清楚。於是,我也很有些驚訝地發現:這把毫無疑問的正品「正宗」,和我在呂根曼先生家看過的那把「正宗」,風格竟然是完全不同!

「皆燒」的刃文,從照片上表現的來看,應該是密集且略顯圓滑的、說明中描述為「類似獵犬大麥丁毛色的圖案」的紋路;而刀室里的那柄刀,卻是呈現出一種複雜尖銳的斷刃狀紋路。

而「米糠肌」的地肌紋,則是均勻且飽和地排布在地肌上的、一種米粒狀的灰白色斑點——刀室中的那柄刀上,是絕對沒有這樣的斑點的。

甚至連兩柄刀的刀莖形狀都不同——照片上的刀莖狀似船底(按照海報說明的描述,是所謂的「舟形」),固定刀身的孔洞是在刀莖的正中位置;而那柄古刀的刀莖,我記得相當清楚,上直下曲:曲的那側有一個略微的凹陷,且前段比後段的曲度略低些。至於固定的孔洞,則設在比較靠前的位置。

同一個流派的作品,即使年代不同,也不會有如此大的差異的。換言之——呂根曼先生家刀室中收藏的那把古刀,實際上並不是正宗流的作品:但上面卻有「正宗」的銘文——估計是後人所制的贗品。

這麼說,我和呂根曼先生的那場打賭,實際上卻是我輸了。

「喂,奧魯?你說,同一個流派的作品,會不會存在風格相差很大的情況呢?」,我將海報還給了奧魯。

「是指日本刀么?我想,可能不會吧——如果風格相差太大的話,就該自創新的流派了:

日本刀匠們在這方面可是相當挑剔的?喂,還能要瓶酒么?」

奧魯喝完了最後一杯酒,將空空的白瓷酒瓶擺在我的面前,開始轉頭找尋侍應小姐——當然是連個人影都找不到:

「?咦,人都到哪兒去了??」

「行了,我的朋友。」,我卻已經從榻榻米上坐了起來,揉了揉發酸的膝蓋,「那說明你已經醉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刀室里的那柄古刀,雖然已經證實並不是正宗流的作品,但也一定不是簡單的贗品——看來,回去之後,我還得再翻翻那本《刀劍要覽》。

奧魯將空酒杯倒扣在桌上,很有些意猶未盡地說:

「?嗯,那下周二我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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