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積 沸 第八節 花 匠

月29日整晚都在下雨,禮拜日的早晨也因此漸漸變得有些灰濛濛的。

昨晚我並沒怎麼睡——我似乎是用了整個晚上來等待黎明破曉時刻的到來。昨天之後,之前關於此案的某些無法解釋的疑問,突然之間,就變得好像只有一步之遙了——興奮甚至讓我合不上眼:雖然我也知道,解決了這些疑問,並不意味著離那位隱藏的殺人者更近了些。

但是?無論如何,我是再也躺不下去的了。

在客房的衛生間里匆匆洗漱過之後,我看了看手錶——五點還差幾分。

我離開了客房,沿著走廊來到廚房旁邊:按照葛蓓特小姐所說,那裡的側門可以直接通到別墅的花園。

側門沒鎖,我將它打開,來到別墅左側的庭院。

相較於霍費爾家族的財力,這個庭院並不算大——半圓形的空間裡面,別緻地布置上仿古拜占庭式的石磚和竹製的長凳。四圍的迎春花似乎有些疏於打理,無序且雜亂地盛開著,在這早晨慘白黯淡的光線下面,看上去冷冷的,甚至有點恐怖。

我橫穿過庭院,來到另一側的花園門。

很不幸的,這扇用黑色鑄鐵條彎成的螺旋花紋簡單裝飾著的古舊鐵門鎖得相當嚴實——我們的花匠在周末的晚上也是盡職的。

看來我只好從正門繞過去了。

慢著!等等,那是誰?

透過那些螺旋花紋之間的巨大空隙,我很容易就看到鐵門另一側較遠的哪個地方——那兒有個人影在活動,做什麼我卻看不太清。

那個,毫無疑問就是我們的花匠萊蒙德了。

我試著讓他能夠發現我——因而,我朝著他的方向喊了一聲:

「萊蒙德——」

周日的早晨相當安靜。即使我已經盡量壓低了我的聲音——這喊聲對於早晨的安靜而言,還是有些過份了。無論如何,萊蒙德聽到我的聲音了——我看到他似乎是向這邊望了一望,然後走了過來。

不!這不是萊蒙德,這還是個孩子!六七歲左右的女孩,褐色頭髮。

她過來得很慢——也似乎是此時的天亮得很快,反正,當她與我之間只隔著這扇鐵門的距離的時候,夜色已經徹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雨過之後特有的,一種壓抑的灰。

「你是誰,先生?」

她拿著一隻鐵皮小桶,用有些懷疑和膽怯的聲音問我。

我看了看小桶裡面,半滿著的,似乎是一些新鮮的雜草。

「你養兔子么?」,我並沒有回答眼前小女孩提出的問題。

小女孩咬咬自己的下嘴唇,低下頭不看我。

「其實,我小的時候也學過你呢?」,我蹲下來,看著她。

「?『若是長耳朵的朋友們不愛吃飯,那麼,請喂它們那見到第一縷陽光之前,潤滿露水的新草。』」,我開始輕輕頌起這首不知源自什麼年代的童謠來。

女孩仍舊不看我,但她用輕輕的聲音接起了下一句:

「?『若是長耳朵的朋友們身體不適,那麼,請喂它們那烏雲剛剛散去之後,掛滿雨滴的新草。』」

說到最後的時候,雖然沒看我,但她的嘴角卻已忍不住漾起了微微的笑——這真是一個可愛的孩子呢!

「『但請——』」,我故意拖長了我的音調,讓她知道我在等她。

「『但請記得拭去葉片上聚起的,那一汪汪雨水露水的池塘——否則,長耳朵的朋友們會鬧肚子疼喲~`』」

她笑出了聲,琥珀色的瞳孔看著我,剛剛的戒心和膽怯都隨著這笑聲煙消雲散了。

「我是文澤爾,葛蓓特小姐讓我來找萊蒙德先生。不過,這門??」

我拉了拉眼前的鐵門,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來。

「先生,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叫爸爸過來?」

小女孩轉過身,向著花園的那端跑去。一會兒,她的身影連著那隻搖擺著的小桶,就消失在茂密的迎春花從中了。

但她卻遲遲沒有回來。我有些不耐煩,卻又不好先行離開,只好斜靠著鐵門,燃起了一支Marlboro。

想想看,八年前萊蒙德和伊麗澤的戀人關係,檔案中竟然絲毫沒有提及——問詢中當然會涉及到「伊麗澤是否有戀人」這個環節:這是否意味著,別墅中的眾人對伊麗澤和萊蒙德當時的關係毫不知情呢?

又或者他們中的少數人知道,卻又刻意隱瞞——原因無非涉及到兩人懸殊的身份和階層:富家千金愛上花匠的兒子,這在任何時代都會被有錢人家的家長們視作瘟疫一般的醜聞,此刻「不幸」發生在霍費爾家族的大宅里,也不用誰多加提醒——誰都知道,若想在這個宅子里保住自己的飯碗,這樣的一件事,對外就必須緘口如瓶。

事實卻和富人們最通常處理此種事態的方式不同——萊蒙德並沒有被解僱掉。原因自然可以有很多種,比如他們在緘口如瓶之後,害怕辭掉年輕花匠反而會引起警方的懷疑(我得說,如果這是事實的話,那麼,這樣的害怕似乎也有些過分誇張了——辭退員工這樣的小事,大概並不會引起誰的注意);又或者呂根曼先生自己並不知情,事實僅在管理內部事務的幾個人(比方管家羅德)的手上掌握著——他們對花匠提出了警告,加之伊麗澤突然身故,就更加不願意再去提起了;最後,更大的可能,是沒有人發現他們之間的關係——這點相較於我之前列舉的兩種情況而言,至少不會有那麼明顯的漏洞:

我們不妨假設看看:如果別墅中有人知道萊蒙德和伊麗澤之間的關係。那麼,當伊麗澤身著盛裝的屍體出現在白天鵝橋上的時候,這些知道這個秘密的人,最先想到的會是什麼?

伊麗澤偷偷和萊蒙德約會,結果竟被萊蒙德殺害了!

萊蒙德並沒有被列入重要嫌疑人名單中——顯然,因為伊麗澤的被害而變得如此重要的兩人的關係,並沒有人告知警方:在沒有其他附加條件的情況下,這對於我剛剛提到的前兩種情況而言,是個很明顯的漏洞。

無論是管家羅德還是呂根曼先生,在伊麗澤小姐遇害之後,對於萊蒙德的事情,隱瞞事實的必要性相較於逮捕兇手而言,按照常理來推斷,已經不能佔據整個事件的主導地位了。

換句話說,他們如果知情不報,仍讓一個很可能是殺害伊麗澤小姐的主謀或者幫凶的人繼續留在別墅里工作,八年的時間,即使有更多的人被以同樣的手法殘忍殺害也都不聞不問——這點,無疑是很不合邏輯的。

或者他們和萊蒙德之間達成了某種協議?

我得說,這個案子比我想像的還要複雜得多呢!

這時,身後的鎖孔中突然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我回頭一看,卻還是剛剛的小女孩——她將小桶放到一邊,正踮著腳給我開門:門鎖的位置,相對於她矮矮的身子而言,還是有些太高了。

「爸爸正在給媽媽敷藥,他讓我來給你開門。」,女孩說得很認真。

「哦,好的?嗯,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么?」

「娥蔻·法爾彤(Echo·Phaethon)?」

「這是個好聽的名字呢!」,我稱讚道——這個名字確實很好聽。

「謝謝!」,小娥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同時拉開了那扇鐵門「哦,我可是什麼都不知道的,那件事?也幫不上什麼忙。」

聽我草草說明了來意,萊蒙德·法爾彤木衲地應付著我:他的手熟練地在病榻上那個女人的背上揉搓著——那是個美麗而蒼白的女人,呼吸微弱到看不見。她的身體隨著萊蒙德的手力左右晃動著,就好像整個都被一根細線所牽扯。萊蒙德換水的時候,將她放倒在床榻上——她連動都不曾動過一下,就好像?一具屍體一樣。

「?請你好好回憶一下,或許可以想起什麼來——八年前3月17日的晚上。」

我並沒有提到伊麗澤日記的事情,那該算是最後迫不得已的手段——從他的言語和舉止上看,萊蒙德似乎曾在精神上受到過很大的打擊,我因此不太願意讓他一下子直面過去的那些回憶——坎普爾的例子擺在眼前:那樣顯然相當危險。

事實上,我目前並不能排除萊蒙德就是鐮刀羅密歐的可能性——這樣,我也就更不能提到我發現的那些寫在彩紙上的日記了。

「噢,那天我早早就睡覺了,什麼也不知道?」

萊蒙德瞅了一眼窗外——娥蔻正在那裡,用剛採的新草喂著兩隻小小的兔子。

看來,如果我不透露些什麼,他是不會認真回答我的問題的了——眼下的我面臨一個抉擇:是將日記的事情告訴萊蒙德,以讓他幫助我探案呢;還是離開這間小屋,自己再去尋找新的線索。

這明顯是個兩難選擇:選擇前者的話,就意味著我主動忽視掉萊蒙德可能是兇手或者至少和兇手達成了某種「默契」的可能性;選擇後者則意味著要中斷掉目前很不容易才得到的線索指向(雖然也有其他的可能,能夠繞過萊蒙德取得我需要的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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