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積 沸 第四節 主 人

「主人,這位是十一分局來的文澤爾警官。據說,小姐的案子有了新的進展了。」

「嗯,羅德,你可以退下了。」

「是的,主人。」

呂根曼·霍費爾,這棟別墅的主人,此刻就坐在我對面,羅德剛剛的位置。

「呂根曼·霍費爾先生,在這休息的日子裡還來打擾您,實在是很抱歉。」

「那沒什麼。羅德剛剛說的,案子有了新進展的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呢?」

根據卷宗上資料的記載,呂根曼先生今年不過五十一歲而已——可我眼前出現的,簡直就是一位將近七十歲的老人:他那露在紅綢睡袍外的皮膚暗淡而缺乏光澤,有些地方甚至浮現出明顯的老人斑。他的左手自從放在膝蓋上之後就一刻不停地顫抖著——即使他用自己的右手握住手腕也無法掩飾。可憐的別墅主人,整個人都淹沒在衰老的氣息里,僅只有那灰色的眼瞳散發出少許希望的光華——我曾在卷宗里看過呂根曼先生八年前的照片:那和現在幾乎是判若兩人。我們可以知道,愛女的離去,給了這位先生多大的打擊。

「嗯,事情是這樣的。我們組接管這個案子的資料之後,發現之前的調查結果存在著很多的不明確和混亂之處,因此打算重新進行一次調查??」

「哼?也即是說根本就沒有新進展了!」,呂根曼先生冷冷地說出這句話來——算是對我那為了和他面談而找的拙劣借口的間接批評。

「並不是這樣的,呂根曼先生。新的調查帶來了一些新的疑點,使得我們必須重新審視這整個案件了——這也是我必須來找您的原因。」

「哼?這樣的借口你們已經用了好多年了,沒有一點實質性的東西——如果是在談生意,你們早就被我開除出局了。一幫廢物!」

呂根曼先生很艱難地說出這些訓斥的話語——他的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喘氣聲也變得異常粗重起來。大概是一直守在外面的葛蓓特女士進來,將一杯清水放在呂根曼先生的面前。

呂根曼先生顯然相當生氣,他使勁地揮了一下左手,將面前的水杯拂倒在地毯上,水灑了一地。

「出去出去出去!統統都給我出去!!!全部都是廢物?沒用的廢物?」

做完這一切,呂根曼先生似乎已經精疲力竭了——他癱軟在扶手椅上,在呼吸還未緩和之前,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葛蓓特女士將倒在地毯上的水杯扶起,然後從衣兜里取出一個藥瓶,倒出兩片小藥片給呂根曼先生服下。

「咳?又是氨溴索(作者按:即Ambroxol Hydrochloride,是一種化痰葯)么?葛蓓特,這葯根本沒什麼用。吃了它們我經常胃疼呢?咳,都是這群廢物害的?」

葛蓓特女士攙扶著呼吸已經稍微緩和的呂根曼先生,似乎是要離開會客室。

「咳?年輕人,你先留下來吧。或許等我心情好些時?,咳咳?」

呂根曼先生沒有接著說下去,葛蓓特女士扶著他出去了,羅德先生回來,坐回他剛剛的位置上。

「很抱歉。文澤爾警官,主人的脾氣,自打那件事之後,就一直都這樣了。」

「?嗯,我想,我似乎也應該告辭了。羅德先生,我才應該為我的打擾抱歉呢?」

「那倒不必,剛剛主人說要讓您先留下來的。我已經讓葛蓓特幫您準備一間客房了——您的任務也還沒有完成呢,不是么?」

「是的,不過?」

「文澤爾先生,主人讓您到刀室去。」,葛蓓特小姐的突然折返,強行中止了我和羅德先生之間打算再次開始的對話。

「您說話的時候,是否可以注意些?」

「?什麼?」

「請盡量不要惹怒主人了——他的身體已經很不好。太直接地提到小姐的事情,實在是有些殘酷?;雖然,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嗯,您也知道的,最好是先聊聊不太相干的東西。有什麼事情的話,我就在拉門外面?」

葛蓓特女士在領我前往別墅二樓的刀室的途中,善意地提醒了我這些。

「主人,文澤爾先生已經上來了。」

「?讓他進來。」

葛蓓特小姐拉開了刀室的門:這是一個仿日式風格的寬大房間,牆壁上掛了不少的字畫——大概是後江戶時代的仕女組圖佔據了其中很大的部分。房間的中央是一張古樸的矮方桌,呂根曼先生盤著腿,背對著我們坐著。

我將鞋除下,走進了刀室,坐在呂根曼先生的對面——雖然這裡的榻榻米讓人感覺很舒適,但我實在不習慣這樣的坐姿:我的右手肘支撐在膝蓋上,左手則勉勉強強地拿著小備忘本——那樣子確實令人感到相當尷尬。

「?抱歉。文澤爾先生,我剛剛有些過於激動了,以致於讓您看到我那般失態的樣子我的呼吸系統最近一直都不太好,晚上也咳得厲害?誰也料不到,衰老會來得如此之快呢?」

這樣的話,我並不知道應該如何接下去——因此我選擇了轉換話題:

「您對日本文化很感興趣么?」,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這整個房間。

「也算是長久以來的嗜好了。呵呵,年輕人,你對這方面也有興趣么?」

「僅對這個民族在戰國時代的混亂紛爭以及他們一如既往的侵略性形象印象深刻而已。

除此之外,武士刀和浮世繪方面,大概和您一樣?」

「哦?那我們真該好好切磋切磋呢!你肯定願意看看這個,我這許多年來的收藏?」,呂根曼先生的表情顯得驚訝和不可置信:我在回答他上一個問題的時候,無意中將我和他在興趣上擺到了一個平起平坐的位置上——這大概激起了呂根曼先生的好勝心了:一個億萬富翁竟然想在收藏興趣上和一個窮警官切磋比試——有趣的老頭兒。

呂根曼先生起身,打開了靠近拉門處的一隻斗櫥——這隻斗櫥一共有三層,每一層里都陳列著一柄武士刀。

最下層的那柄刀,從刀柄和刀鞘上看,年代應該是頗為久遠的了——刀鞘大概是鎦金處理過的,使用三雙酢漿紋作為裝飾,並在足間、中間和鐺間分飾了三雙銀的平紋。刀柄處配有銀鯊——這應該是一柄儀仗用的太刀。

較細的刀身以及由莖處開始的較大反轉顯示,這大概是一柄鎌倉前期的古刀。

中間的那柄刀,我甚至曾經在去年的某期《刀劍美術》上見過:刀身上排布著形狀如蛇行般的,似乎是名為「綾杉肌」的地肌紋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日本皇室技藝員,有著「光大月山派靈魂人物」之稱的日本當代名刀匠初代月山貞一晚年的名作之一:月刊上說「該刀早在1979年即被自由意志市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收藏家以一百二十七萬美元的高價自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買走。」——想來這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收藏家」,就是眼前的呂根曼先生無疑。

區別於下面的兩柄刀,最上層的那柄刀沒有刀鞘——黑檀木製的刀架上,應該是放置刀鞘的地方空置著:這使得這柄打刀在這三柄刀當中顯得愈發特別。

這柄刀一定也是古刀了:整個刀身上滿布著瑰麗詭異的裝飾花紋,而刃文竟然呈現出一種夾雜其間的尖刃狀;刀柄僅被鏤刻成蕪菁形的白色鮫魚皮包裹著,而並不額外綁上絲質的纏帶。刀柄上奇妙的弧度,蔓延至整個刀身,乃至刀尖,彷彿渾然天成。自看到這柄刀的那一刻起,有那麼十數秒的時間裡,我甚至不能夠將我的目光移向別處:它們完全都不受我的控制了!——一柄古代冷兵器的魔力居然會如此巨大,連我這個古刀鑒賞的外行,都不由得暗暗嘆服。

「文澤爾先生似乎並不是外行呢?一眼就可以分出這些藏品的高下來,不是么?」,呂根曼先生笑著說——他當然也已經留意到我的目光長時間逗留著的地方了。

我這才回過神來,頗為尷尬地向呂根曼先生聳了聳肩:

「?哪裡,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珍品,實在是很失禮呢。不好意思?」

「嗬嗬,也是,現在的年輕人,很少有誰會有這種愛好的?文澤爾先生,我們不妨來打個賭。」,呂根曼先生此刻的樣子頗為得意,和剛剛生氣時完全是判若兩人——他或許是將我看作一個完全的外行,而想通過打賭的方式向我炫耀他在東洋刀具收藏上的淵博知識,以對我剛剛隨便回答的「大概和您一樣」展開報復。

實際上,如果打賭的內容是圍繞著日本刀鑒賞的常識(按呂根曼先生的口氣,倒是有八成機會以此為題),我不但未見得會輸,恐怕還有著相當的勝算——奧魯的辦公桌在我轉身能及的範圍之內。清閑的去年十月里,我在無聊之餘讀完了他的那本《刀劍要覽》;而他每月必買的《磨刀石》和《刀劍美術》,我也是期期都看(相反是奧魯不怎麼看《刀劍美術》

——他喜歡西洋刀具多於喜歡東洋刀具:這主要和他對收藏品的支付能力有關):這樣看來,在我辭職之後,到朗林根區的冷兵器博物館充當刀劍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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